族人希望翟羽结交中原世家族姓的姻亲,来提高翟家的地位。翟羽偏从关外带回来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那女子性情乖戾,不堪受族人白眼相待,生下孩子不久,竟弃家而走。
这让族人如何接受?
只是翟家在西域道上的所有关卡、行商人脉都被翟羽牢牢捏在手中。这十几年来,翟家在敦煌的地位,也是他一步步做大的。否则,哪怕翟容年龄幼小,他们也可以找一个妥当的族人把持大权。如今只能仰翟羽的鼻息,受制于他。
他们唯有盼着翟羽尽早将家主之位归还翟容,无论如何,轶儿这样血统不明的孩子,不能继承翟家。对于族人的想法,翟容选择:干卿何事?在他心目中,大哥说轶儿是他的孩子,自然就不会错。这翟家家主送与他做,他都不稀罕。
翟羽之妻名叫玉青莲。在翟容失去父母之后,曾经抚养了他三年,翟容的印象中,嫂子是个美丽的清冷女子,兄长为她建了一座高阁,名为“无遥阁”。嫂子时常一个人在“无遥阁”眺望远处的祁连山。
翟容认为,自己兄长对她的确是心有所牵,处理了家务常陪她一起在“无遥阁”上,那应该是他们一段平静温馨的日子。
兄长从各国的商队中,挑选了最华美的唐国茶具、最精致的波斯毛毯,最剔透的弗林国琉璃,在“无遥阁”中摆放使用。每日研究最新奇的菜品,从各处搜罗香气清远的茶叶,供自己的妻子享用。两个人时常坐在那朱丝黑纹的绸墩上,看着远处饮茶、聊天,一望就是好几个时辰。
两个人都喜欢种花草,尤其是那些深山中的奇花异草。
兄长常去祁连山中寻找花根茎球、珍稀种子回来。他们俩用祁连山每日运进城里的雪水,以滴管慢慢饲养。三年里翟容见过无数异色奇香的花草,在“无遥阁”上次第开放。
因翟容那时候睡觉不□□稳,嫂子还会挑安神补气的草花让奴子们装在琉璃长瓶中,供在他的屋子里,让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单孩子有一宿安眠。
翟容还能记得,那一回,一种名为“明月珠兰”的奇花,在夜间开放之时,“无遥阁”上洒满蓝色星星点点的花粉亮点,在夜空中飘浮流动,宛如萤火虫一般起舞。他忍不住悄悄爬到对面的树上去看花。同时,也看到了嫂子低头侍弄珠兰的身影,而兄长看她的眼神温柔,令翟容此生难忘。以及大哥飞身过来,一把将他从密层葱茂的树叶中拽出来的情形,嫂子笑得美眸含春的模样,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中……
翟容觉得,嫂子也是在乎兄长的。以兄长对她的维护之心,她肯定不是族人口中那个会因为闲言闲语抛家弃子出走的“乖戾”女子。
无论曾经如何琴瑟相合过,五年前,玉嫂子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翟家。翟容以为兄长会不顾一切去找她。
但是据成叔说,翟羽只是将自己锁在“无遥阁”,五日不曾出来。
第六日他满脸憔悴地走出来,吩咐打开府门,拿出那几天累积的会客单,重新坐回那个家主才能使用的“朱雀书房”。从那一日起,那个会调香、弄菜哄自己妻子笑颜的翟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滴水不漏,打理翟家上下的翟家主。
不管族中人如何看待轶儿,翟容都觉得,轶儿就是他的亲侄子。如果兄长愿意,要让轶儿日后继承家业,他也会毫不含糊帮助轶儿的。
翟家兄弟陪着族亲老少在“郁远堂”喝酒。敦煌城已经宵禁了,整个城市渐渐陷入了黑暗。翟家灯火辉煌如琉璃世界,从高空往下看去,如万顷纯黑波涛中的一只通明小舟。
翟家的另一边,秦嫣正在受着指责。
负责照看秦嫣的是一位姓管的大娘子,年逾四旬,排行十一。
虽是外宅粗使婆姨,倒也算看着翟家兄弟俩长大。她一腔老母鸡护犊子的心态,时常可怜翟家二位郎主年少失怙。
十来年前,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因曾与前隋朝联姻,李唐取代隋朝杨氏之后,慕容氏对中原不甚友好。趁王世充牵制李唐军力,无力顾及西北,慕容伏允命麾下牙将犉可依,袭击敦煌城,以掠取财物,威慑中原。
当时的翟家家主翟云诚正担任敦煌骑云将军,率兵抗敌城墙上。奈何前面是来自草原的虎狼之师,背后的中原王族陷于军阀混战,无力驰援。闭城坚守了三个月,终于在一次艰难的攻城防守战中,被乱箭射死。其妻杨氏悲恸过度引发喘息之症,当夜也随了夫君而去。遗下翟容才五六岁。
眼看城池将破,吐谷浑忽然毫无预兆地退了兵。据说他们的三位王子带着吐谷浑一万精兵增援敦煌,旨在彻底瓦解中原在河西的力量。这三位王子在驰援路上,竟被人入万军取了首级,引起内乱,吐谷浑的所有军队将领不得不奉诏回牙庭休整。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围燕救赵”将吐谷浑闹得政权飘摇的,正是翟云诚的庶长子,翟羽。
翟羽飞马赶回敦煌,方知道父母因他迟了一步,已经在吐谷浑内乱之前双双西去。惊悔交集,吐血昏倒在灵堂前。躺了足足一个月,几乎一病不起。二郎主幼小,骤失父母,兄长又如此奄奄一息,内心惊惧可想而知。
管大娘子当时正当盛年,提物、烧热水、扛木柴,手脚灵便很是得用。她的夫君和如今翟家总管成叔,曾经同为老家主的亲随,一起帮着打理翟家上下,亲身参与翟家救治大郎,照顾二郎的事务。这几年管娘子年龄大了,做不动粗活了,赋养在翟府。自己又不曾生出个一儿半女,将两位郎主视作眼珠子,最见不得有人伤着两位主子一星半点。
今日这“蔡玉班”闹出如此动静,怎能不好好出个气?!
气哼哼从竹林里拗了一根细长的竹条来,几把将翠生生的竹叶捋掉,露出那竹枝来,“啪!”一声用力抽在秦嫣面前的一张小石条桌上:“老成说了,小娘子你是娇客,老娘偏不信这个邪!”她歪鼻子吹着火气道:“今儿这道理老太婆要给你掰扯掰扯,你们蔡玉班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啪!”又是一下狠狠抽在秦嫣面前。
秦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
她觉得自己好歹也算个客人吧?总不能就地将她给打一顿吧?
第9章 壁咚
秦嫣被管大娘臭骂了一顿,心里想,这翟家是故意的故意的吧?故意让这么一个脾气不好的大娘子来骂她,替翟家出气么?好……有趣。
管娘子骂累了,成叔走出来当和事佬:“莺儿,满院子都是你骂人的声音,当心家主听到了说你的不是。”
管娘子似乎不怕成叔,那小竹条已经被她甩断得剩不下多少,在石条桌上戳着:“我就是气不过有人欺负翟家两位小郎君……三位。”她连忙把轶儿也补进去。
成叔宠溺地笑了笑:“好了,骂完了,快些带小娘子去梳洗吧。人姑娘也是好脾气,被你骂了小半个时辰了。”他看了一眼秦嫣,小姑娘脸不红气不喘,如此被夹枪带棒受冤屈,连个泪花儿都看不到。管娘子嗔道:“要你来充什么好人?出了气自会好好做事。”
秦嫣看着成叔的表情,跟那风韵犹存的大娘子眉来眼去的……这是什么?打情骂俏?好……有趣。
成叔看着管娘子带着那花蕊小娘子向着“杏香园”走去,那里是翟家自己蓄养乐班之处,他已经吩咐将一间空房腾出来打扫干净让姑娘住进去。乐班的乐师歌姬如今都在“郁远堂”上为主人的酒宴助兴。远远能听到主厅传来的丝竹之声。
成叔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家主让他将这位花蕊小娘子送到管娘子手中,知道这婆子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肯定把姑娘磋磨一阵才会好好待她。让成叔在旁边,看着那花蕊小娘子的反应。
那小娘子看起来呆呆的,是惊是吓也看不出个神情来。想是平日里吃打骂吃多了不敢言语,他也知道管莺儿只是刀子嘴,心肠软得跟豆腐似的,不会动那姑娘一个手指头的。家主让他盯着那姑娘的脸,成叔觉得小姑娘长得挺好看,只是还没长开,小小的一团缩着。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就是她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莺儿骂她也罢,他去劝解也罢,她始终那副呆呆的模样。
成叔摇头,家主在计较什么呢?
管十一娘一路走一路心中松快,自从知道“蔡玉班”有人坠楼,她就心疼得两位郎主不行,二郎主难得回来一趟,这什么乐班非要闹出这等夭蛾子来令人不快。她也知道族中各位辈分高的长老对翟家主一直甚有意见,在河西达官贵人面前出洋相,她恨不能生啖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蔡玉班”。
又想到二郎主上台跳舞那个潇洒,管大娘子心中满是得意,看着那小小儿郎从奶娃娃一点点长大,出去了七、八年,出落得如此好看,整个河西的未婚后生加起来都不如他标致!当年她可是抱过他的!
发过一通火之后的管大娘子,恢复了热心肠。
对秦嫣道:“小娘子,进了这里,一应吃穿翟府都会提供,你不要再用自己乐班的那些东西了。等会儿洗沐之后会有人帮你收起来,洗干净了三天以后再还到你手中。”提起衣服,她目光扫过秦嫣身上的粗麻衣衫,问道,“你们乐班都不给表演的琴师几件好衣服吗?”
秦嫣回复:“这已经是奴婢的好衣服了,奴婢只是琴师,不需要出头露面的。”秦嫣觉得身上的衣裳已经甚是整齐了。
管娘子平日里也不出府,看的都是府中乐班姑娘们的衣服,因为她们都只是在府中来去。服饰就不那么严格按照唐国制度了,往往有一些越制之处,甚至有时候也会穿些丝绸在身上。是以,确实比秦嫣这种民间乐坊的姑娘们要穿得体面得多。
秦嫣听着管娘子一路絮叨,走进了杏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