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瘦高的人影从一座石塔后面缓缓现身。
此人身形特异, 肩膀特别宽,身子却特别薄, 远远看去,若他不动, 就像一个穿着长袍的竹竿稻草人。风一吹, 衣襟摇摆。
他的脸庞也很特别, 仿佛骷髅似的,皮肤薄薄贴在脸上。如果是秦嫣见到,一定会想起敦煌翟府里的琴娘。
他看向山下的蠕蠕族部落, 寒芒从他的眼睛里流过。
他的手一挥,身边出现了七八条人影,这些人个子都不高,仔细看去, 他们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他们的脸上仿佛被浆糊贴过一般,没有一丝表情。
那高个人轻喝一声:“动手。”
这七八条人影立即飞一般地向着山下而去。那几个少年刀奴跑动的时候并没有轻功配合,但是他们四肢协调, 奔跑速度同样十分惊人。
可汗浮图城下,蠕蠕族的部落,如同一只黑色的倦鸟,收敛翅膀开始一天的酣睡。蠕蠕族生活在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没有一块足够丰美的草场可以享用。依靠辛勤的劳作,勉强维持着大小六七十口人的吃穿用度。这个冬天他们晚上也用不起松明火把,只是在帐篷的缝隙里隐隐可以看到一点点取暖的火苗。
忽然,仿佛一阵微风吹过那个部落,那些本来就十分微弱不起眼的取暖小火堆,一个个暗了下去。
整个部落本来就没什么声音,北风呜呜吹着,更加死寂一片。
一切都只是轻风吹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又似乎发生了什么……
过了半夜,黑云一片片过来,月光越发朦胧起来。
有两个人来到了蠕蠕族的部落不远处,他们轻手轻脚将马匹栓在一个避人耳目的下风口。来到了蠕蠕部落的毡包群落。
他们,正是前来赴约的聂、崔二人。
聂司河靠近了那蠕蠕族帐篷区,皱眉:“二十七郎,不对,这里怎么死气沉沉的。”
崔瑾之也觉得不对劲,他按照与胭脂姑娘的老约定,学了几声鸟叫。鸟声过后,整个部落群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部落虽然人数只有六七十,这时候也是大部分睡觉的时候,但是有人在的地方,总会有一些说话、走动的声响,如此毫无声响,实在令人难以安心。
聂司河当下不再去寻找胭脂的毡包,他走进附近的一个牛皮毡包,只觉得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他在毡包里略翻了翻,退出来,对崔瑾之道:“里面没有人,有很淡的血味。”
崔瑾之知道,此处的牧民很多也是猎户,毡包里有些许血味也是很常见的。只是,这里的安静实在有些瘆人。他轻轻走进另一个毡包,里面也是没有一个人。
他们一个个翻检着,整个部落就仿佛被族民遗弃了所有的财产在此处,集体离开了这里。
“没有发生冲突,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崔瑾之道。
聂司河说:“有些小部落如果得到大部落的收留,那些大部落首领会提供更好的物品给他们。所以如此弃财产离开也是有的。”聂司河道,“还是,觉得有些太突然。”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帐篷群落里走来走去,寻找着线索。这里的族众实在太过穷困,他们的毡包里通常只有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没有突出的特点。仿佛真的是主人们嫌弃这些家产实在太过简陋,迫不及待地丢下它们,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去了。
崔瑾之年轻气急,匆忙地翻着。
聂司河则一点点慢慢排查,他看到一个毡包的外侧,用女子的胭脂色,画了一朵花朵的造型:“二十七郎,你看看,这可是那图兰花?”
崔瑾之上前一看,果然如此。
聂司河吩咐道:“你在外面先盯一下有没有人在附近,我进去看看。”
他掀帘走进去,里面的装饰和其他毡包一样简陋无比,但是从里面为数不多的一些刺绣和小布置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香闺。
聂司河蹲下身子,仔细翻弄着那女子毡包里的物件,试图从里面找出他们离开的缘由来。
崔瑾之巡视过外圈,也走了进来。他看到聂司河坐在一个白松木的案桌旁,他的手指所轻点处,还能看到一些酒具、食物。
“胭脂还准备了酒等着款待我们,他们不是弃帐篷离开的,”聂司河抬头望着他,“是被人带走的。”
崔瑾之闻了闻酒的味道:“上等的葡萄酒。胭脂这酒应该藏了许久,味道有点酽了。她要是离开,这酒一定不舍得丢在此处。”
聂司河道:“走!赶快去找他们,看看能不能救下几个。”
他们一个个毡包翻过来,都是一个人都不曾见到。
毡包根据主人的习惯,有的干净些,有的腌臜些,器具散放也很自然。
若不是他们俩今日白天,刚刚与胭脂约定了见面,他们也会以为这个部落是在其他大部落手中获得了更好的待遇,于是丢下此处了。
而这种无主的毡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流浪在大漠中的沙匪、响马前来洗掠一空,放把火烧个干净。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部落,数十口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从这干净老到的杀人灭口手段里,聂司河和崔瑾之都同时嗅到了一丝星芒教的味道。他们越发迫切希望能够靠近真相。
可是四周地面坚硬,没有留下脚印,天上星月齐黯,根本看不到多远。
聂司河推断着:“你我武功都不算差。宜郎说过除了牧刀人,其他草字圈的刀奴修为有限。这些刀奴不可能在这样的黑夜中,带着人离开而不被我们发现。”他问崔瑾之,“二十七郎,你觉得他们可能在哪里?”
聂司河问他,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二十七郎比他地形熟悉一些。崔瑾之招人喜欢,学各地方言也比较快一些,比聂司河更有机会在这个地带四处游逛,而不太容易招人瞩目。
小二十七郎锁住双眉,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难道说,那些族众还在附近?”他的目光从帐篷群落扫视到空旷原野,“哪里能够藏那么多人呢?”
来自小可汗浮图城的风,如同夹着寒刃似的划过他的脸,丝丝生疼,崔瑾之那还带着少年柔润质感的面颊上,泛起苦思冥想的神情来。
他的头脑中将这几天已经刻入头脑中的,附近的地形、地貌,都转了一遍。他睁开眼睛:“聂大哥,那里有一条河。”
对于任何部族来说,聚居地的水源是最重要的。蠕蠕族驻扎之地也和其他部族一样,是靠近水源的。他们附近就有一条弯形的水道。此刻因为是严冬,河道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层。平日里他们哪家需要饮水了,便会带着铁钎去凿下一些冰块,一家大小就够用了。
他们走出毡包,天空渐渐有了些明亮。
厚厚的云层之中,开始有月光泄露出来。聂司河和崔瑾之一起向河边走去。有了月光的指引,那条河流仿若一条银色的披帛,撒落在天地之间。
冰面很厚很结实,他们走了一段路,并没有发现什么。
月色下,只有蠕蠕族人一直以来凿冰取水之处,冰面略有些被破坏的地方。聂司河和崔瑾之一起移步来到那被凿冰铁钎弄得高低起伏不平的地方,聂司河就着月光,朝冰面下一看,一角红色的衣裙在冰面下若隐若现。崔瑾之用力探手下去,只听见一声冰面碎裂之响,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胭脂美丽生动的脸面上,露出惊恐扭曲的表情。她那双总是喜欢说话时候摆来摆去的手,一只已经拗断了,诡异而痛苦地折在袖子里。她细长的脖子上,有扼断呼吸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