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笑道:“小纪都快成个老妈子了。”
“你自己将个好端端的小纪磋磨、担忧成老妈子,还有脸笑话别人。”聂司河端起老大哥的款范儿,“你如今媳妇也回来了,别再跟先前似的。”
“我明白。”翟容淡淡道。
聂司河道:“你先前伤药总是不肯按顿喝,听柯仙人说,连散功的药也不好生服用。这阵子改回来没有?”说完这句话,聂司河也只能无奈摇头,跟着这群“弟弟”们在一起,真是操不完的心思啊。一个小二十七郎已经够让人犯愁了。翟家郎君本来有他兄长翟羽收管着,还不太烦心,谁知道星芒教一战,这小子变成最让人老火的一个。
死小子成日里在那个高昌国,将自己跟朵烟花似的放着,就等着哪日油尽灯枯,好早点跟着他媳妇归葬山阴去。聂司河问道:“你还在服用杵冰草?”手一摊,“交出来罢,以后不准吃这种东西了,你不想多活几年,陪陪自己媳妇?”
“杵冰草”是一种镇痛之药,翟容从五年前伤势没痊愈开始,就接了高昌国的差使。时常伤痛发作,又不肯养着。便用草药镇着,至于副作用他自己也不在乎,旁人又管不住他。这一回,去星光废墟狙杀巨尊尼,就是用了杵冰草才能上阵的。此后跟若若久别重逢不想放弃亲热的机会,又吃了一回,回到高昌躺了好几日才起身。
聂司河一看他,摇摇晃晃从处月部落出来,就猜得出他又去磕那药了。
翟容也知道聂大哥说得没错,若若回来了,他不能再随意对待自己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拔出瓶塞,倒出五颗浅石青色小丸:“手里就这些了,回高昌以后,我将剩下的都销毁了。”说罢,将小丸抛在地上。
聂司河点头,道:“还有一个巨尊尼,前几日也查出点头绪了。他如今有了手下,藏在烟栖谷中。”
“哦。”翟容语气阑珊道,知道自己是不能参与了。没有杵冰草的压制,他的伤时不时便会来打扰他。到时候别说是与巨尊尼作战,就是站都站不住。聂司河道:“我们会将计划做周全,你媳妇不会有事儿的。”
“那就好。”翟容从马上俯下身,拍了拍聂司河的肩膀,“你们做事我很放心。”
“去!”聂司河抖开他的手,果然,他下一句就是笑眯眯道,“聂大哥,你真打算跟幽姑娘在一起了?我这个线牵得好不好?”
“去去去!”聂司河在西域埋伏五年多,倒是一门心思从军的意思。翟容让他照顾一下幽若云,一来二去双方就有了点意思。
“聂大哥,告辞了。”翟容在马耳上方抽了一下响鞭,黑色骏马就疾驰出去,向高昌国进发了。
……
……
与处罗部的苏尼,布陆孤罗勒会战之后,图桑大王庭也承认了步陆孤鹿荻率领的处月部落之强悍。发文斥责了协助处罗部落的王子骞岸,对他派兵一万,攻打处月部落的行为,进行了责罚。
十日后,为了庆祝处月部落,正式在时罗漫山站住了脚头。
鹿荻将部落迁移到一个避风的山口,在靠近里面的地方生起了五个大篝火,烤了十头全羊。那些羊都穿在胳膊粗的枝杈上,被一个个孔武有力的草原汉子使劲转着,转得外香里嫩。
处月牧民们都听说今日汗王还准备了特殊的表演节目,大家跟过节似的,拿出压箱底的银饰戴满头颈,各种彩色披帛挂满全身,热热闹闹地围坐在篝火旁。
篝火边的十几个毡包上,装点着中原彩灯。那还是上回秦嫣她们从高昌国带回来的,再次被利用起来。
牧民都是能歌善舞的,姑娘们又跳又唱,正在热闹之中。听到一段筚篥响起,众人纷纷抬起头仰看。
五彩绸带在空中飞舞得流转,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空中起舞。
是鹿荻特地让人在山壁上拉起一条染黑的索绳,在四处灯火的辉映之下,那根索绳被隐去了。索绳上一名女子手持琵琶,长长的丝帛在她身边随风飘逸,仿若散花天女降临人间。
秦嫣惊讶地发现,那舞娘是丝蕊。
上一回,鹿荻去高昌王国赴元宵宴会上,结识了去受高昌驸马张定和邀请,前去表演的丝蕊。鹿荻说动了这位河西赫赫有名的舞姬,前来处月部落做客。
先前,鹿荻也跟秦嫣提过一嘴这事儿,秦嫣当时忙着找郎君,没怎么在意。当看到丝蕊真的在面前跳舞,为牧民演出时,她嘴舌都打结了。
“你你、你!”秦嫣指着鹿荻道,“汗王,你真能啊,把丝蕊姑娘给请过来?”
鹿荻仰头看着:“怎么样?你汗王是不是很有办法?那么难请的大舞娘都被请来了。”
秦嫣对她竖起大拇指。
乐声缠绵不绝,秦嫣仰头,看着丝蕊在高空的舞蹈。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候,丝蕊在仙云佛阁台上起舞,她跟着许散由先生在下面弹琵琶。那之前,她刚跟翟容一起,在香积寺的白梨花小径里散步……
看着丝蕊如今的舞姿,她能想象这个姑娘为了自己的舞技追求,一定付出过许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艰难曲折。当年,剑器舞的大娘子不能折损她的锋芒,矮脚这等凶徒不能阻碍她前进的步伐。这个勇敢的舞女,一直清楚自己要什么,如今应该也已经得到了。
一曲舞毕,整个部落的人们都鼓起掌来。
有处月部落的姑娘们端着切割开来的,香喷喷的烤羊肉,和美酒一起送到各个坐在氆氇地毯旁边的牧人们。众人饮酒欢歌,直到深夜露水上来,这才渐渐迈着醉步回到了自己的毡包里。
草原的春日,夜晚过于寒冷。鹿荻让篝火生得旺一些,继续带着秦嫣和施摇光两个姑娘喝酒,丝蕊换了舞衣也来到了她们中间。
丝蕊依然是当年混血胡女的容貌艳丽,因为勤练舞技,身姿一举一动都仿若莫高窟中的壁画美人。
秦嫣望着丝蕊,记得年少时候,她们曾经同住在蔡玉班的一个屋子里。她们一起在那木格小窗上挂起风铃,她们一起学着穿唐国的棠木屐,咯噔咯噔地走过蔡玉班后廊的地板。
每日,丝蕊早早地去天台上练舞蹈,她则在屋子里反复弹《归海波》……少年时候的种种记忆都涌上了心头。后来,丝蕊还赠送给她一罐腌制的小菜,她和郎君一起,坐在一个小茶寮中吃过那个菜……
秦嫣满脸笑容:“丝蕊姑娘好,敬你一杯。”
——愿,所有的苦难都不再重现;愿,每一个坚强的女孩,都能抵达自己梦想的彼岸。
丝蕊看着这个在大漠上战名如日中天的女子,总觉得似曾相识。大约这就是倾盖如故吧?对自己非常自律,从不饮酒的丝蕊,也很大方地让旁边处月部落的婢女,给自己倒了一大盏酒。学着他们武人,很豪气地一饮而尽。
秦嫣笑得越发开怀,很多年前,她就曾经希望跟丝蕊做上好朋友,如今看起来一点也不晚。
鹿荻最高兴,命手下的乐师弹起曲子,跟三位姑娘一起不醉不欢。
红亮的篝火在草地上燃烧得仿佛是一匹鲜艳的红绸绢,她们的身后则连缀着无数只从高昌买来的唐国彩灯。被族人们照顾着,不时替换蜡烛,彩灯透着五色光华,将这片饮宴处装饰得美不胜收。
只是处月部落的乐师难免有些粗陋,乐曲也都是一些草原上的胡弹乱调。霍勒大师估计早就皱眉捂头睡觉去了。不过秦嫣觉得心中高兴,不想以自己所谓高超的琴技来打扰这一片平俗而繁华的热闹。
四个姑娘喝酒吃菜,男装的鹿荻英姿飒爽;金色舞纱缠绕的丝蕊柔媚可人;身着黑色纱衣的施摇光,肌肤胜雪;身上挂满珠宝的秦嫣,华贵动人。冰蟾挂在高高的深蓝色天空中,越行越高,仿佛成了天空的一颗水晶圆石。
忽然,一阵清越无比的声音,从月色下过来。乐曲声中,一双白色草原鸟掠翅飞起,仿佛将那缠绵悠远的笛声,带上了高天,与月边烟云,天际繁星,缠绕在一处。
那声音,有着如此绕梁三尺的韵味,以至于处月部落的那些牧人临时拼凑起来的乐队,自渐形秽地停下来,专心听赏着那曲子。最好笑的是霍勒大师,秦嫣亲眼看到霍勒大师探出头来,让他的那位傻孙女将自己毡包的羊皮窗盖卷起来,显然是要好生欣赏这首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