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日被道士捉住的女鬼所言不虚的话,四郎就能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理出一个头绪了:这位张大哥的妻子大概是难产而死。没了母亲的小儿就是鬼姆的猎食对象,母亲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被鬼姆胁迫着去害了其他人家的小儿。而张大哥知道这件事后,仅凭着一腔孤勇要去捉拿那个鬼姆。
“嗯,半死不活吧。”饕餮殿下打了一个呵欠,把四郎按进棉被里。
“可是,张大哥为什么不去找道士帮忙,要自己去捉鬼呢?明明只是个凡人,不是应该很害怕这些鬼物吗?”四郎有些疑惑。的确,糖人张一个普通的凡人,为什么要去做这样鸡蛋碰石头的事情,而不是选择带着道士去捉鬼姆呢?
想到白天的女鬼,四郎自己又反应过来:对啊,他的妻子也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大约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糖人张才不敢去找道士,只能独自一人怀着必死的决心去和鬼姆拼命吧。那个女子也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儿子,才愿意被道士捉住从而引着他们去捉拿鬼姆吧?
人类真是奇妙的动物啊,有许柏那样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人,也有糖人张夫妇这样为了伴侣和儿女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这么想着,四郎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寒风中传来凄厉的狗叫声,下半夜还下起了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闹腾。如同巨龙守护自己唯一的珍宝一样,既然饕餮殿下守在四郎床边,纵使外面天崩地裂,也不能惊扰四郎轻软的梦境了吧。
☆、51·胶牙饧4
昨夜一顿电闪雷鸣的狂轰乱炸,四郎却全无所觉,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才听槐大说下了大半宿的倾盆大雨,快天亮的时候又飘起鹅毛大雪。到外头一看,道路上全是厚厚的一层冰,家家屋瓦墙头都盖着雪帽,冰雪覆盖了所有的肮脏和丑陋,整一个白茫茫的琉璃世界。
有味斋后院里,槐大升了一个炭盆,刘小哥将新鲜猪肉切成方块递给华阳,让她放在炭火上烤,边烤边抹上麻油。四郎见烤肉的油总是滴入火中,就绞了些芝麻末示意槐大帮忙撒上去,这样油才不会溢入火里。
滴水成冰的时节,最适合窝在家里就着炭火烤肉吃。烤肉还是自己动手烤来最有意趣。不过,有味斋里大大小小的妖怪也就槐大和刘小哥手艺好些,其余的不是烤的焦了就是抓起生肉便开吃。纵然如此,各个还都兴致勃勃抢着要动手。
四郎昨夜在饼炉里焖烤了一只全羊,此时正好起出来,羊皮不焦而骨节俱酥,比起平常烧制出来的更加美味。四郎自己尝了一口,觉得火候到了,撕了一个羊腿放到饕餮殿下面前,让他自己片来吃。
糖人张昨晚上被华阳捡了回来,肩膀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条大大的口子,已经由胡恪用过药包扎好。穷人命糙,今天早上就苏醒过来。醒是醒过来了,看上去仍是一副中气不足的样子。
他换过肩膀上的药,就带着儿子过来给四郎磕头。
四郎把昨晚上道士抓鬼的事告诉了他。糖人张听过后默然不语,片刻后才沙哑着嗓子说:“我那死去的婆娘是个不懂事的。被鬼姆一胁迫,就作出许多错事来。那鬼姆手下也不只控制了她一个。据说这一带难产而死的妇人都被那鬼姆胁迫着,用各种法子买些孩童喜爱的吃食来,然后把小孩拐骗出家门,捉去城外乱坟岗交给鬼姆。我前几日问出那个鬼姆的所在,昨日就带着黑狗血和朱砂潜伏在乱葬岗边,结果自然不敌。那鬼姆说是男人的肉有一股子骚气,她不爱吃,将我丢弃在乱葬岗中,幸好胡老板的朋友经过,救我一命,不然尸体只怕已经成了野狗腹中餐吧。这样的恩情,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啊。”四郎看他眼圈红了,赶忙转身继续烤肉,装作没看见。
糖人张虽然家里穷但是颇有骨气,这会子能行动了,就带着孩子要告辞。胡恪是个大夫,自己经手过的病人自然慎重些,把他拉到隔壁,仔仔细细交代些注意事项,又给卖糖人新开一张药方。
看饕餮殿下吃烤全羊实在是件赏心悦目又叫人蛋疼的事——人家就是有本事在大口吃肉的同时保持优雅的仪表。四郎和糖人张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个羊腿就被殿下剔成了光骨头。殿下用白色的手绢擦了擦嘴边不存在的痕迹,淡淡的看了四郎一样。
四郎秒懂,把半扇烤全羊铺在桌布上。自己也捡了一块骨头拿在手里啃,一边啃一边问身边的千年老妖:“我看糖人张脸色蜡黄,肩膀上的阳火也忽明忽暗。可是前几日他身上的火气挺旺盛,看着不像是短命的样子……再说,他昨晚的伤不是被表哥包扎过了吗?”一个人会不会横死短命,有时候看他的面相和身上的火气就能看出来。加上四郎对自己表哥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才有此问。
饕餮殿下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穿花蝴蝶一样左右开工的小刀:“他昨日的确是元气有损,但是主因不在这上头。胡恪医术再高,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不是?”
“你是说他的阳寿已尽?”
“他那个产候鬼妻子死后为虎作伥,并且一直在家中徘徊,也算是他们家的一份子。卖糖的那个男人是一家之主,妻儿的罪孽,自然都要算在这家户主头上。他家是平民,所以明日就是家中东厨司命上天的日子。那边上去一报,他的十二载阳寿就减定了。”
虽说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可是细细想来,犯错的是死人,这笔账却算到活人头上,似乎有些不公。可自来世间规矩如此,哪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呢?不过,神仙有神仙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应对。
四郎想了想,跑去拿个藤条盒子装些今日新作的胶牙饧,又翻出来自己酿的酒糟,见胡恪在隔壁房间把医嘱都交代清楚了,就过来送这两父子出门。
送到有味斋门口,四郎把东西递过去:“张大哥的饧糖做得好,今晚也算是祭灶的正日子,此事宜早不宜迟,昨天你送来的糖还没有结账,就用这些糖瓜糖饼和酒糟抵过吧。”
糖人张听了这话也没觉得是被四郎占了便宜,很爽快的挥挥手:“不行不行。我这条贱命都是你们救回来的,昨日小儿又在这里叨扰了一天,真要算起来,那些饭钱也抵一缸糖钱。吃完还要拿一包回去,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一个小孩子,吃得了多少东西?没有这样相抵的。张大哥既然不收我的糖钱,就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今日是官家祭灶的正日子,家家都要送灶神,现赶着去买只怕也难。这些都是我自家亲手所制,过年过节的,也是一点心意,张大哥千万别嫌弃。”
糖人张昨晚上受了伤,不知怎么的总梦见自己死去的祖爷爷杵着拐棍骂他:“你个不长心的小孽畜啊,赶快给我休了家里的丧门星!”他自然不肯,祖爷爷用拐棍劈头盖脸的把他抽了一顿,边打边骂:“作孽啊,丧门星做了那样的恶事,如今全算到你的头上。不想短命就拿有味斋里那位大人做的东西给灶神,诚心诚意祈求神明饶恕……”想到这里,卖糖人也就不再推辞。谢过四郎把糖盒子接过来提着。跟在他身边的小男孩似乎也知道爹如今身体不比往日,懂事的争着自己提盒子。
四郎把他抱起来亲亲脸,小声问:“昨天告诉你祭灶神爷爷的时候该怎么做都记住了吗?”
小男孩很高兴四郎把他当成一个大人对待,一时责任心暴涨,也小声回答:“都记住了。供品中还要摆上几颗鸡蛋,嗯……给……给灶君的部下。上香,送酒,供糖,酒糟涂灶门,对了,还要撒马料,要从灶台前一直撒到厨房门外。这些仪程完了以后,就要将灶君神像拿下来烧掉。到除夕夜再接回来。”他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数。
旁边糖人张都被他逗乐了:“好了好了,爹都没你这样清楚。”
四郎也笑,把小孩放下来,看着两父子互相扶持着走远了……
送完卖糖的两父子,四郎回到有味斋。
昨晚一场奇特的雷雨,今天路面都结了冰,路上少行人,街坊间生意便不太好。大家清闲起来,又不想跑太远,便聚在有味斋里头,叫上二两锅烧猪头肉,一叠茴香豆。这些人几杯黄酒下肚就开始议论昨夜那场诡异的“雷打冬”。
杨时臣和罗寒今日来了店中,坐在临窗的桌子边,叫上一叠带壳笋,开一坛金华酒相对小酌。
杨时臣道:“汉乐府有云‘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可见这冬天打雷的确是稀罕事了。”
罗寒在胡恪和郑大夫两位名医的调理下,如今已经基本恢复了神智,只是他家最近生意上有些不顺,加上嫡母不喜,如今索性不再管事,只每日跟着杨时臣胡混。腊月里头,几乎天天都在集芳阁里呆着,两人吃饭就来隔壁有味斋解决。此时听了杨时臣的话,他答道:“我以前南来北往的行商,也遇见过冬天打雷的事,之后多伴着雨雪。不过,今年年景的确有些奇怪。”
旁边朱大嘴是个老光棍,腊月里头没他什么事,日日来有味斋报道。他接茬道:“俗话说得好‘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这狗日的天气已经够冷了,再冷下去,别说灾民了,我老朱就先要被冻死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不易养膘,他如今清减不少,看着也有几分浓眉大眼的样子。
“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是句民谚,就是说遇上冬天打雷的事,这一年冬天必定比往年冷,连牛都可能被冻死。
做人伢子生意的马婆子也在店里喝酒,她消息灵通,此时神神秘秘的说:“昨晚可不是打雷,是道长们捉妖呢。前段时间的城里不是闹鬼姆吗?许多人家丢了小孩。这鬼姆听说还不只一个,昨晚抓到一个小的,就带着道长们去捉那个大的。你们道那个吃人的姆是谁?说出来吓你们一跳。”说到这里,她还卖起了关子,挟了一筷子刚刚烤好,吱吱冒油的响皮肉。
旁边有人催她:“是谁啊?莫非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奶奶不成?”
“姑奶奶倒不至于,不过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姨奶奶。”
说着,就讲起了自己老姐妹的一段离奇接生经历。
马婆子平时交游广阔,认识一个刘婆婆,这刘婆婆生的小手小脚小个儿,做了半辈子接生婆婆,那接生经验是没的说。
刚进腊月的一天半夜,来了一顶轿子请她去接生。刘婆婆是个善心人,常说接生不等人,无论白天黑夜,每请必到。那天虽然风雪交加,她还是二话没说,坐上轿子就去了。
一坐上轿子她就觉得晕晕沉沉的,被抬进了一户人家的小门。
刘婆婆下了轿,还以为自己是到了仙境。只见从里面迎出来一溜儿仙女似的姑娘,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皮肤雪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并没有男子小厮出来迎接,全是女孩儿。
刘婆婆跟着这些姑娘进了屋里。好家伙,她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也被屋内精致华美的陈设惊得呆住了,真是玉器珍玩,应有尽有。刘婆婆当时就想啊,要是能把自家闺女送进来享福就好喽,怎么这些姑娘还都不太开心的样子。住在这样的仙境里头,是他们这种市井小民想都想不来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