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七嘴八舌的讲完这件事,就有人问四郎:“不知道胡老板有没有看见一只滴血的九头怪鸟飞过?或者一些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女?”
四郎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镇民们的叙述间也多有矛盾之处。
二哥说九头鸟喜小童,但村里却是少年男女失踪,而且又是看社戏的时候失踪的,感觉这事根本不像是九头鸟这种妖物能做出来的,若说是拐子所为吧,前前后后一通装神弄鬼又是怎么回事?
再一个,据山市见过的老鼠精所言,荷香家里可是有个连妖怪都看不出真身的东西在徘徊,说不得唤作阿牛的孩子就是被这东西惊了魂魄才导致生魂离体。而离体的生魂又被鬼车鸟捉了去,当成孩子悉心照料。所以才有前面的那一出。那么,其他人家的小孩子是否也都如此呢?
在四郎看来,第二次那些人家请来的必定是恶鬼无疑。那么,第一次扶乩时,荷香家请来的究竟是祖先亡灵还是贼喊捉贼的恶鬼?如果是恶鬼,却指点着山民找道士……如果这个前提是真实的,那些道士一定也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原本还担心鬼车鸟对小水下手,此时事情却越发的扑朔迷离,鬼车鸟究竟是夺人小儿的恶魔,还是思念儿子因此爱屋及乌的可怜母亲?
这么一想,四郎抬头对几个猎户笑了笑:“说起鬼鸟,今日我家也出现了诡异的血迹,家中小儿晾晒的衣物被点上了血滴。我心中和各位一样焦急担心。诺,你们看,梅花丛那里也有。”
“啊,连有味斋都留下了那妖物的痕迹?”猎户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在他眼里,四郎就是狐大仙,而妖怪按理来说是不该为难妖怪的。不过,猎户转念一想,人分好坏善恶,并且也会常常去为难自己同伴,那么妖物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旁边的胖子却没有他想得这么多,他眯着小眼睛左右看了一圈:“以前没见过有味斋有小孩子啊。不过,镇上失踪的也多是十三四岁的少年男女。”说着,他上下打量四郎一番:“胡老板可要小心了,你这幅模样,说是十三四岁也有人信,可别被那只怪鸟捉了去。”山里人都长得老相,所以四郎虽然已经成年,可是因为皮肤洁白,面容清俊,眉目间又带着一点点可爱的憨气,若说他只十三四岁,倒还真能唬住几个人。
猎户知道四郎是个妖怪。妖怪么,自然是青春永驻的。便担心胖子的话惹四郎生气,赶忙岔开话题:“说起克制这鬼鸟的方法,我也听说了一个,不知道灵验不灵验。说是有小儿的人家最好养条狗,夜晚若是听到门外有翅膀扑腾的声音,就使劲敲击着床铺和房门,揪着狗的耳朵让它叫唤,家里各处还要点燃灯火蜡烛,照得明晃晃地来驱逐怪鸟。”想了一想,这个善良的男人补充道:“对了,家里人的衣服这段时间都不要晾晒在外面,也尽量不要剪指甲。”
这些似通非通,听上去有点莫名其妙的辟邪法门,都是在山市遇见的无脸少年偷偷来告诉猎户的。而猎户毫不怀疑的选择了全盘接受。他是真的相信少年的每一句话,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振振有词的转述给其他人听。
有的镇民听完不以为然,但是四郎却很认真的听他说出每一个字,听完后连连道谢,又请这群猎人去前头大堂小坐。
这几个镇民昨天半夜就起床准备捉妖,早晨只胡乱塞了几个馒头下去,这时候早就饿到不行,可是有些人家中孩子走丢,实在着急的不行,众人便摆手谢绝了四郎的好意,只说请包一些干肉馒头他们路上吃。
四郎便进门去给他们拿开花馒头,又装一些卤好的冷牛肉和猪耳朵。
槐大正在厨房里用冻好的三鲜馅饺子做锅烙。
因为有包现成的饺子,锅烙并不难做。先把饺子立起来放在平底锅里,倒入面粉调成的少量水浆同煎。等待饺子的底部呈现出金黄色时,再往锅里浇油炸熟。
这样炮制过的冻饺比蒸饺酥脆鲜香,又是一种独特的风味。只是这样做出来的饺子容易腻口,而且也不好消化,见小水捧着一个嘎吱嘎吱啃得很欢快,四郎转头嘱咐槐大不要给他吃太多,以免中午吃不下饭,自己提着包点出门去。
前头大堂只有那面熟的猎户一个人,其他山民和狗都消失了。看见四郎出来,猎户赶忙迎上前说道:“胡老板,不好意思,刚才我们正在前面大堂等你,忽然看到一个小孩的影子从门外嬉笑着跑过去,大柱一见,就说是他家小柱。可是小柱分明还在家里睡着,怎么会跑到这荒山野岭中来?于是一行人赶忙跟着追了出去,只留下我在这里等候。”
四郎闻言,把手上的油纸提包交给猎户,自己掀开挡风帘子出去看。太阳刚刚出山,雪地上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是一种叫人很不舒服的白。远处是黄草枯树,进出也是枯树黄草,雪野里显得光秃秃的,唯有一些红纸屑夹杂其中,显出一种空落落的凄凉感。
枯树间能够看到风吹过的痕迹,四郎侧着耳朵,认真倾听风传来的讯息。
四下里很安静,除了山民们沉重的脚步混合着杂乱的狗吠之外,还有一种很规律很轻飘的脚步声。若是不仔细听,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
听上去好像是小脚板的啪嗒声,难道又是一个被鬼车抓走的幼儿生魂?
“大哥哥,救我……”若有若无的声音随风传来。
放开神识追着这缕风声而去,四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先前那个缓坡上。
曾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地方站在两个人。是陆天机和那个被唤作皇甫公子的锦衣人。他们正一起查看着树下的血迹。
[原来他们两个认识。看样子似乎交情匪浅]四郎思索着[也难怪,陆天机是天一道中的厉害人物,而皇甫公子虽然看着并不像修道之士,但是胖瘦道人都对他十分恭敬,想来也与天一道或者陆阀关系匪浅。]
只听锦衣人说道:“是鬼车。这么些厉害妖物纷纷现世,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么。镇上少年男女纷纷失踪,估计便是这妖物做的。”
陆天机在枯树间仔细查看,最后沾一点血迹对着阳光看了片刻:“若这妖物真是鬼车,事情究竟是不是它做的,一时还不便下定论。”
“九渊,你为何总是对妖物百般回护?若是一时纵情,养几个妖物玩玩我并不反对,可是你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忘记,究竟是谁把我们害成现在这样的!”锦衣人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悦和责备,但是又有一种对着极为亲近之人才有的熟稔和肆意。
陆天机忽然笑了出来,似乎对锦衣人的话并不以为意:“我当然知道,君瑞,我当然知道。”说话间,他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便从怀中掏出一壶酒灌一口下去。
“最近你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我那里有好的丸药,都是新炼制出来的,你很该听我的劝,多吃一点。”皇甫公子虽然刚才还在训斥陆天机,这时候却又担忧的拍抚着对方的背。他紧紧皱着眉头,似乎看着陆天机咳嗽,他自己也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样。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四郎忍不住要拉回神识的时候,陆天机终于止住了咳嗽:“君瑞,你知道我平生就这点爱好了。至于丹药那种东西,吃下去一时好,不过是在消耗人体的元气而已,留下的祸根也深,跟这个一比,我现在用酒止咳,也只能还说是温剂了。天一道中常和你来往的几个人都是急功近利之辈,他们对参同契中关于炉鼎铅汞的理解与我这一支不同,因此,他们的行事作风我也是不能认同的。只不过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勉强和那些小人共事罢了。君瑞,作为多年好友,我劝你一句,有些人是可用而不可信的。至于长生道术,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可追求的,春秋代谢,万木枯荣本是天地至理。”说完这么长长的一段话,陆天机忍不住又咳起来。
皇甫公子一把将他手里的酒抢过去,闻了闻之后骤然变色:“你开始剥离内丹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将自己的内丹……那孩子……”不知为何,这段话四郎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好像有人故意把某些语词模糊掉了一样。
陆天机挥手将酒壶夺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轻笑着说:“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再说了,公子日后若是要成大事,就不该太过于依赖道门这一类非常态的力量。平县被围,咸宁之乱,这些背后都有谁的影子?若不是佛道两家默许,几大世家哪里有胆子对付开国之君?先帝爷的死,陆家和沈家的鲜血,这些公子都忘记了吗?”
锦衣人被陆天机反问得无语可辨,他用手对着面前的大树狠狠砸了一拳,愤怒地说道:“九渊,你总是对的,你总是这样理智!孤说不过你!可……可是……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得对待你自己?你怎么敢这样狠心……”说着,皇甫似乎想要去拉陆天机的手。
陆天机不着痕迹的躲过那只伸来的手,然后他低下头,面无表情又异常真诚地说:“为了殿下的万代基业,臣万死不辞。”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人长得帅,这句很普通的话被陆天机充满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带着一种荡气回肠又深情款款的感觉,连四郎听了,都觉得自己的脊背麻酥酥的。
从四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锦衣人的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痴迷。因为知道陆天机对自己的亡妻十分深情,于是,四郎不明缘由的不高兴了。
[陆大叔虽然很帅很迷人,但是人家已经有了会写诗的妻子!人家还有孩子!皇甫xx你这个无耻的小三!天天思念亡妻的中年帅哥什么的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额,虽然和我也没有关系,但是身为一个正义的路人,我还是要唾弃你!]
四郎已经很霸道的直接无视陆大叔的妻子已经过世这件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能接受陆大叔再爱上除了他亡妻之外的任何人,嗯,畜生也不行。
好在锦衣人愣了片刻,终究还是颓然地收回了手。四郎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嗯嗯,不论男女,做小三都是不对的,很高兴你悬崖勒马,没走上这条人人喊打的不归路。]
皇甫公子自然不知道有个不着调的家伙在一旁不着胡乱腹诽他。此时,他背对着陆天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凄然:“好,既是如此,孤便命令你,在我们约好的盛世未出现之前,你都不要去死。你不能死,九渊,你记住了吗?”说完这句话,锦衣人转身便走,他的脸上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阳光里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珠子滚落在锦绣辉煌的华服上,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陆天机看着锦衣人的背影,面上的表情好像悬崖上的山石一样冰凉坚硬。
[果然大叔也很讨厌他!]四郎自作主张的对陆天机的表情做个注解。
“爹爹的小肉球,你要努力变强啊,这样爹爹才能放心去和你娘亲见面。”陆天机忽然喃喃自语道。
小肉球是谁?不会是陆大叔给自己儿子起的小名吧?这……这……替那位陆肉球少年点蜡!四郎一时幸灾乐祸起来。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有点担心了:听陆大叔话里的意思,不会是看到儿子过得好,就要去殉情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四郎发现陆天机眯着眼睛看了过来,眼角微皱的鱼尾纹给他柔和的眼神增添了几分深邃。然后四郎就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轻柔地推了一下,站在有味斋大门前发呆的某只浑身一个机灵,终于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