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里,顺治听过的,见过的称赞不计其数,可这一刻,却觉得心里满满的自足和欢喜,这种满足,便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得了皇阿玛一声赞,或是稍大些皇额娘欣慰而温柔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暖和了精神了。嘴角微翘,却又故意叹了一声:“想听到青儿一句夸赞,还真是不易。”
孟古青也不由地想起前阵子在静心斋的事,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双清浅含笑的凤眸微微扫向他,眼波流转,盈盈生辉:“难不成皇上还少了旁人的赞?”那些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叫她怎能味着良心说好?
眼底的笑谑,并未有半分掩饰,称着那嘴角的笑意,也多了几分顽达,让顺治也跟着笑了,握拳在唇瓣轻咳了几声,看她眉眼弯弯笑得越发灿烂,佯怒地板脸道:“你这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连朕的玩笑也敢开!”
这般插科打诨的,叫孟古青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到静心斋时,亦是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叫塔娜几人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娘娘,这是奴婢新炖的枸杞百合莲子羹,上回皇上还赞过的呢。”
孟古青无奈地抬眸,看着一脸邀功殷切的塔娜,只觉得头疼:“眼下这乾清宫,汤汤羹羹都快泛滥了,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近来朝事繁重,顺治也已多日不曾步入后宫,六宫妃嫔自是卯足了劲地殷勤,唯恐叫人瞧不出自个儿的贤惠淑静、善解人意,更像是互相叫着劲,看谁能先把皇上带进自个儿宫殿。她素来不喜这般做派,更懒怠理会这些,却不想塔娜竟巴巴地端到跟前来了。
“可是……”
哪有这么多可是的?孟古青也不待多言,示意她将汤盅端来,自顾自地用了些,方又道:“味儿倒是不错,你们几个也都用些,余下的,往冰盆搁两个时辰,等日头下去了再端些上来,大伙儿也能去去热气。”
塔娜顿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看她已阖眼假寐,无心说话,也只得默默地退下。刚至门外,正欲往厨房,却见顺治一脸阴郁满身寒霜地从院外进来,忙跪下行礼:“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安万福。”
顺治却似不曾瞧见,径直迈过门槛,往内室而去。
随后的吴良辅在檐下便止了步,瞧见还维持着请安行礼的塔娜,忙朝她使了个眼神,叫她起身离开。又犹豫了下,也离得远些,在院子里遥遥地候着。如临大敌的慎重模样,叫塔娜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惊,只盼着自家主子再别跟皇上拧了。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三足黑鼎里袅袅燃着不知名的香,淡淡的沉静,叫他满心的怒意烦躁也渐渐平息了下来。窗前的单翘头拐子纹卷草图纹透雕的红木贵妃榻上,孟古青背对着自己,闭目侧躺,似是刚洗过头,如墨的青丝倾泻在身后,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棱子,点点滴滴,落在丝绸般铺展开的长发上,忽明忽暗,光影斑驳。天青蜀锦暗纹旗装勾勒出流畅而优美的弧度,称着唇畔浅浅淡淡的柔和,海棠春睡,岁月静好。
“塔娜,替我斟盏清莲茶来。”听到脚步,孟古青也懒怠动弹,随口吩咐了一句。清越的嗓音里也多了几分慵懒闲适。
顺治略一怔,转身往绣桌旁,替她斟了一盏,递到跟前。
正欲伸手接过,却蓦地瞥见一角明黄,孟古青猛地抬起眸,却见顺治正端着茶盏,看她醒了,便把茶盏搁到一旁的酸枝木矮几上,在榻旁坐下:“醒了?”
孟古青坐起身来,拢了拢头发:“皇上怎过来了?”
看窗外天色,不过是未时,以往都还在批阅奏折,处理朝务,却不想今日竟来了这里。
沉默。
顺治沉默着,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朝事的烦闷,却拐过了慈宁宫,莫名地,就到了这。待他回过神来,已是静心斋了。
“朕只是过来瞧瞧你。”顺治悄悄拧了下眉头,掬起一缕秀发在手心把玩着,忽然问她,“你觉得,朕可是个好皇帝?”
“皇上,自然是好的。”孟古青正色看他,极坚定地道。这些时日,冷眼旁观,她自是看得分明,顺治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不可否认,如今的他,亦将百姓放在心上,并为之努力辛劳。
“是么?”顺治自嘲地笑了,“若朕是,为何这朝堂还是乌烟瘴气的,百姓还是困苦潦倒的?为官的沆瀣一气,尸位素餐,朕却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想起御案上关于顺天巡按顾仁索取贿赂、陷害无辜致使受害人抑难申刎颈叩阍的奏折,不由怒从心来,狠狠地一拍榻,恨声道,“朕生平最恨贪赃枉法者,三令五申却仍如此猖狂!没想到,竟连朕之耳目,巡方御史也以身试法!”
犹记得顾仁离京赴任前,他两番召见,多次提点强调,要他“洁己率属,奠安民生”,没想到,刚一到任,竟敢悖旨贪婪,罔顾君心!
“芸芸众生,自是参差不齐,好的劣的都有,皇上又何必拿旁人的错来罚自个儿?”孟古青探身取来清莲茶,递给顺治,“便如这清莲,世人皆知其出淤泥而不染,却又有几人看到枯败萧瑟在淤泥之中苦苦挣扎而未果的那几株?”
治贪之事,如此轰动,便在这西苑,她亦有所耳闻。那日往慈宁,也听孝庄感慨叹息过。顺治虽一番热忱,一心为国,然这性子,却是个急躁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再清明的朝局,亦需和光同尘。更何况眼下百废待举,若是重症猛药,怕是与国无益,与民有碍。
“你想跟朕说什么?”打开茶碗盖儿,淡淡的莲香沁人心鼻,在这燥热的夏日里,叫人清凉而安宁。顺治低头看了会,复又抬眸,静静地看她,问道。
“臣妾小时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记得有一回,在草原上捡到一只蚕蛹,便嚷着要看它化蝶。阿爸阿妈素来疼我,哪有不应的?往后的几日,我时时守在蛹前,吃饭惦着,安寝也惦着,等了几日,终是叫我等到了。”手指拿着发丝绕着圈儿,孟古青微垂着头,乌黑的发落到颊上,遮住了眼,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娓娓道来如一汪清泉,让顺治也不觉平和下来,凝神听她继续道,“那一刻,臣妾真是欢喜极了,巴巴地盯着蚕蛹,只盼着能看到成蝶的那一瞬。可是,臣妾盼啊盼,却只瞧见上头有道裂痕,蝴蝶儿在里头拼命挣扎,却怎也出不来。”
说到此处,孟古青略略停顿了片刻,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前世今生,离得太久太远了,可此刻说起,却仍能清晰地看到,女孩脸上怆然懊恼的神情,和手中托起的蝴蝶,羸弱无力的黯然。
“皇上可知,臣妾是如何做的?”
顺治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她,心里隐隐已有了几分猜测。
“皇上也想到了,可对?”孟古青低低地笑了起来,柔和的侧脸,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脆弱,“臣妾瞧着不忍,便取了柄小刀,将蚕蛹割开了。”
而后,蝴蝶破茧,却因展翅无力,再也飞不起来了。
“欲速则不达。”顺治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一丝惊喜,一丝莫名的复杂,“你可是想告诉朕这个?”
孟古青终于抬起头来,却没看他,只轻轻地叹息:“臣妾素不喜朱熹理学,却极赞同他的十六字真言。臣妾性急性躁,每每性子起来了,便会想一想那只黯然逝去的蝴蝶,诵一诵这十六字。好叫自己宁神静心,毋因一时之求成,而违了本意,落得个相悖的结果,令亲者痛,仇者快。”
“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顺治若有所思地接道,“你是在劝朕徐徐图之?”
“臣妾一介妇人,哪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孟古青笑着道,“不过是茶余饭后,同皇上话几句家常罢了。破茧成蝶,若无阵痛,如何美丽?皇上以为然否?”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还竖在哪儿呢,她可没兴趣以身试法。
顺治终是笑了出来,眼底的嘉赞,满足,欣喜,畅然,满满溢溢,喟叹道:“古有明德马氏执贞履素着起居注,文德长孙氏借古喻今朝服进谏,却不想,朕之青儿,丝毫不逊于先人。”
如此不加修饰的夸赞,叫孟古青颇不自然地撇开眼:“皇上又混说些什么?这话儿要是叫旁人听去了,叫臣妾如何自处?”
顺治亦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并肩和她坐在榻上。窗外夏意正浓,蝉鸣不绝,却莫名的,不叫人心生燥意,只觉得静好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很多年前看《至尊红颜》,其中有一句,是当武则天在狱中不忘记录治国安邦笔记的时候,盈盈对她的评价,说李治不止将她看作红颜知己,倾心爱人,更是当作可以辅佐自己的治世能臣。
突然就觉得,如果能有一个女子,既是心上人,又是左膀右臂,可以描眉谈情,可以论史辅政,于是,安排了这个桥段,也算圆一回心底的梦吧
☆、第35章 平地惊雷
“乌云珠,你在屋里作甚?”
襄亲王府,博果尔大步流星地进屋,却见乌云珠满身墨香,听到声响,慌张张地把纸卷往案几底下塞,忍不住又拧了眉,“我说过你多少回了,你身子不好,不要总把心思儿搁到这些个字字画画上。”
乌云珠垂睑不语,只拧得手里的娟帕儿绕成了结。
如此沉默以待,叫博果尔心头的火气蹭蹭地涨,几步迈到大案前,将刚藏到底下的画卷舀了出来,一看,又是水牛图,或立或坐,或劳作或休憩,似要把这天底下所有的水牛都画尽一般,这一幅幅,一轴轴,也不知她画了多久。说不准,又是从他离府,便一直窝在这书案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