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靖宁翻过身来,一双手在被子里探来探去,最终搂着他的腰,选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了上去。萧云旌也伸出一只手来,把人揽在怀中。
为着子嗣着想,他可以暂时放那些人一马。
早间成靖宁起身,看见他眼底的乌青,问道:“昨夜没睡好?”
“做了一个梦,不过现在不记得了。”萧云旌起身穿鞋,不欲提起梦到母亲临死之时的惨状。
成靖宁帮他穿好外衣,梳好发髻,插上墨玉簪子,吩咐水袖早点时准备几个白水蛋。用早点之前,她先拿了一个鸡蛋,在他眼睛下滚了滚。等乌青散去之后,说:“现在好多了。”
“我真是老了,半夜醒了睡不着之后脸上就起反应了。”萧云旌自己敲了个鸡蛋,剥了壳咬了一口,把里面的蛋黄挑给成靖宁,把蛋白吃得干干净净。
他人看着好养,其实是个挑食的。成靖宁不悦,把蛋黄还了回去,用教训孩子的口吻说:“说了多少次不许挑,蛋黄也得吃,这个最补人。”
“可我不想吃。”犯起矫情劲儿来,夫妻两个是一样的,萧云旌惆怅的把蛋黄夹出去,委屈地道。
“不吃也得吃!”成靖宁突然的硬气。
萧云旌也挺直了腰板,抬杠道:“就不吃,除非……你喂我。”
成靖宁再也不是那个被侃上几句就脸红的新媳妇,蹙眉抱怨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用筷子把蛋黄分成两半,夹了喂萧云旌。
总算神清气爽的把人送出门,成靖宁也到王老夫人那里去请安,顺带回着今天一天的安排,又准备和萧祖父一起出门,计划着把明颐楼旁边的铺子买下来,开烤肉店。在做生意赚钱上,祖孙两个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明颐楼内烤肉开始试营业,市场反应良好,尤其冬天,围着火炉吃烤肉最是惬意。
解决完铺子里的事,店铺便可如约开张,不过萧祖父现在的身份不比往昔,许多事不好再露面,就交给下面的管事去做,他偶尔只是去查一查经营状况和查账。
舒太妃母子经过多方打听,总算了解了镇北侯府的状况,原来成靖宁是个不能生的,求医问药这么久,依旧没有动静,而萧云旌又是个痴情种子不肯纳妾生子,如此一来,更肯定了让他认祖归宗的念头。合计完过后,母子二人打探清楚他上下朝的必经路线,准备在路上堵人。
有萧老爷子和王老夫人在,镇北侯府是进不去了,尤其他们会提起当年的往事,单独见萧云旌,便显得更有把握,当年的所有事情,他并没经历过,知道的一切也只是别人的转述。
舒太妃六十有四,但精神矍铄,在粤西过了三十年苦日子越发的老而弥坚,和将门之后的王老夫人相比不逞多让。在天香楼雅间坐了许久,仍不见人来,天快黑了,母子二人还没用晚膳,先点了榜上十个名菜填肚子。
粤西战火越烧越猛,今上因此多留了萧云旌一阵,让他和一帮老将商议退敌良策。诸人打西北两地的多,对西南那边的地形不甚熟悉,这种时候更不好下决断或是瞎指挥,赵澈也只得让理国公世子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后方的粮草等,保证不会空缺。
深秋的黄昏风很冷,想到成靖宁说要等他一起吃烤肉,不知不觉间越发频繁的挥动马鞭。现在路上行人不多,可放开了跑。
坐骑被突然窜出的人吓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萧云旌安抚好受惊的马后便听那人说道:“萧侯爷,我家两位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京城里有营业到亥时的酒楼,他抬头看天香楼二楼,已上了灯火。“鸿门宴吗?”京城里用这种法子请客的人不多,尤其知道他不怎么近人情的那些更不会如此。思来想去,只有那一家子了。
小厮一阵讪笑,说:“哪里,侯爷说笑了。我家主子没有恶意,只想和侯爷说说话,叙叙旧而已。”
萧云旌本不欲多理赵钦和舒太妃,不过好久没见过了,突然想去会一会,看他们的脸皮,有没有比京城的城墙更厚,或者比之更甚。“萧生,你先回府,告诉祖父祖母和夫人,说我不回去吃了,在外应酬。”
萧生老实听话,知道自家主子不会轻易被算计,便也放心的让他去,道:“属下这就回去,不知侯爷几时回府?”
“一个时辰之后吧,让靖宁给我留一些肉和菜,说不定外面吃不饱。”萧云旌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伙计,跟随那名小厮上楼。走过灯火通明的走道,小厮停在“国色天香”的雅间前,推开了门。
萧云旌止步打量,天香楼最高档豪华的雅间,非一般官家包得起。迈步入内,就见舒太妃母子二人,双目含泪,仿若找回失散多年的孩子那般激动,先后扑上来,握住他一双粗粝的手,声泪俱下地道:“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愿来见我这个老婆子。”
萧云旌似笑非笑的盯着脸上开始沟壑纵横的舒太妃,抽出手来道:“您都派人半路拦我了,岂有不来之理?”
赵钦以袖拭泪,见他生得这般好,很是欣慰,叹息道:“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为父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只有这么小。”双手比划了一番,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我姓萧,不姓赵,名义上的父亲早死了。”萧云旌难得一笑,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他已和太平郡王府彻底断绝关系,现在说任何血浓于水的话,都是对过去一切的嘲讽。
舒太妃闻言就是一阵轻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不管怎样,王爷终究是你亲生父亲,血缘至亲,哪能割舍得了?别再说那些晦气话了。”
“既然割舍不掉,当年为何要用我换银子?”进门后他就后悔了,和这对母子说话,纯粹就是恶心自己,现在看来,他还真是自找罪受。
“唉,当年的事说来话长,坐下慢慢说吧。你才下朝,想必是饿了,先用一些东西填肚子吧。”赵钦的语气,颇觉往事不堪回首,难以启齿,但内里有天大的误会,今天不得不说清楚。
既来之则安之,他已自虐了个开头,决定继续听下去,每多听一个字,恨意便加深一分,就越提醒他,要为亡母报仇。“天鹅燕窝,猴头熊掌,海参鲍鱼,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全都点齐了,天香楼的菜出了名的贵,我母亲的嫁妆,以及当年用我换的那笔钱,还没有花完吧?”萧云旌问道。
提起钱财一事,舒太妃和赵钦都愣了愣,一人伤感道:“今天咱们是咱们祖孙三代团圆的日子,须得隆重些,所以点了这些菜。唉,我承认当年的确是为财才让子佩进门,但之后我也的的确确拿她当儿媳看,也真心实意的喜欢她,只可惜她福薄,年纪轻轻就去了。当年我也难受得不行,这样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娘,别说了,子佩她……是我对不起她。”赵钦脸上淌着眼泪,回忆起当年也是懊悔不已。
萧云旌坐他们二人对面,并不动桌上的菜,也不准备再说话,修听他们两个唱大戏。
“我知道你因为当年的事恨我,那时我不该出门打猎,但当地一大族族长相邀,如何能拒绝?听到噩耗之后,我和母亲她也是伤心不已,赶回来之后迅速处死几个照顾不周的丫鬟婆子,也算得上为她报仇了。你是子佩留下的唯一孩子,我当年也想把你留在身边,只可惜岳父岳母他们误会太深,说我害死了他们的女儿,也会害你。虎毒尚且不食子,我生而为人,如何会杀自己的亲骨肉?只是当初……”忆起亡妻,赵钦眼中泪光闪烁。
停顿片刻后叹息一声,又心酸无奈的说起往事来:“唉,两位一定要带你走,说要为萧家留一个后,我也是没法子,不想做恶人,也经不住他们的恳求和威胁,所以才会把你送走。之所以要那么多银子,无非是想让两位打消抱你走的念头而已,哪知他们就真送了银子上门。我没法子,只得兑现当初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能反悔是不是?”
“是啊是啊,当年我和你父王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粤西那地方你不知道……你千万要体谅才是,现在你也成了家,知道当家的难处。”舒太妃拭泪道。
赵钦仰着头,将眼泪忍了回去,说:“你现在也出息了,看你凭自己的本事封了侯,为父深感欣慰。唉,你那弟弟不成器,整日只知喝酒取乐,若让他继承王位,太平郡王府怕是会败在他手里。我和你祖母思来想去,觉得你才是最适合的世子人选。云旌,回来吧,你是我的长子,我的一切应由你来继承。虽说你已封了侯,但到底不比皇室宗亲尊贵。萧家,到底是生于微末的平民商贾,对你的名声不好。”
赵钦说完,舒太妃接力过去,道:“你父王说得对,你到底姓赵,商家血脉如何能与皇室贵胄相比?云旌,你就答应了吧。你若点头,我们愿归还子佩的嫁妆,明天,我和钦儿就进宫去面见陛下,让你认祖归宗。”
“是吗?”听母子二人说了这么多,萧云旌终于开口问道,“这等天大的好事,不可能没有交换条件,说吧,你们想要什么,看我能承担与否。”
赵钦一听有戏,按捺住心里的激动,道:“郡王的爵位,是你应得的,我们已亏欠你许多,哪能让你做其他?”
“云旌,明天下衙之后到王府瞧瞧吧。那里终究是你的家……”舒太妃哽咽着泣不成声。
萧云旌已无耐心和他们耗下去,道:“我母亲的陪嫁铺子大多赔了出去,但她的嫁妆你们还有大半没花完,不用在我面前哭穷。战时陛下拨一万两给你们安家,再加上你们带来的,布置一个王府足够。以为还能像当年一样空手套白狼?”
“你……”难道他们说了这么多,竟一点没打动他,世子之位都祭出来了,他难道没有心动?
“虽说当年贺妈妈和我母亲的几个丫鬟,在第一时间被你们灭了口,以为我就不知道真相?颠倒黑白,混淆真假,也多亏你们说得出口。昨夜,我梦到了母亲死去时候的样子。她托梦告诉我,是你们害死她的。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为她报仇,是以暂时得可以心平气和的和两位说话。现在天色已晚,告辞。”萧云旌说完,起身就准备离开。
目的还未达成,赵钦如何能让他离开。“云旌啊,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祖母是真心来和解的……”
萧云旌只冷冷的看了赵钦一眼,眼里寒光似箭。赵钦被他吓得不敢再有其他动作,一应说辞都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人已离开,赵钦好一阵才回魂,他这儿子,为何会有如此可怕的眼神?明明还不到而立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