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累得胸腔里像在燃烧,像被撕裂,两条腿沉如负铅、酸如灌醋;渴了喝几口溪水,饿了吃一餐粗茶饭,困了睡一回露天觉;春雨如丝时无心玩赏,春花夹道处无暇观看……整整九夜八天,他用双腿,追上了运送秀女的车马队。他远远尾随,眼见车马进入驿馆,便投了附近客栈,洗沐更衣,用餐休息。案上镜里,他看到自己眼眶陷落,胡茬密如春草,也看到自己目光明亮,充满兴奋。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酣沉,早起后尾随车马队出城七八里,这才健步赶上。擒贼擒王,他以迅雷之势冲上前,一把揪住早先辨明的太监首领,将他拉下马来。
变故突生,随队护卫围将上来,一时不敢动手。那太监又惊又怒,尖着嗓子乱叫乱骂。
丁凡并不理睬,捉了他后颈拖拽至身侧,走向第一乘马车,伸手揭起车帷,向车中二女道:“冒犯了,二位姑娘请报上名来。”
二女不知缘故,但见刘公公落入他手,尽感惊慌,丁凡又问一遍,一女才道:“奴家姓范,名春喜,会以纸叠成各种物件。”另一女依葫芦画瓢道:“奴家姓钟,名慧,能用木材削龙刻凤。”
丁凡又挑开下一辆车的帷幕问询,车中二女一姓王一姓陈,第三辆车中二女都姓张,最末一辆车中只有一位年约十八九的女子,生得眉目如画、肌肤雪白,对着丁凡,安娴沉静,毫无慌张。
丁凡忽然心跳加剧,胸口发热,问道:“请教姑娘高姓大名?”女子静静道:“小姓杨,闺名不便擅言。”
丁凡道:“姑娘姓杨?”女子点头道:“川南叙永县杨家坪人氏。”
丁凡放下车帷,向刘太监道:“我问你,蜀南竹海、会制竹伞的申九妹何在?”他紧张之际,手上劲力不觉大增,捏得刘太监颈骨欲断,哪还敢叫骂,哧哧道:“申、申九妹前……前天病……死了……”
丁凡道:“申九妹前天病死了?”刘太监连声道:“死了,死了,也不知得的什么急病,就埋在来路上距此四五十里的安宁村东面儿。可惜了她花容月貌、妙手兰心,生生把个为嫔为妃的前程断送了……”
刘太监发觉后颈上那只手完全松了,那一万斤力量如泥牛入海,再无影踪。他轻轻悄悄旁移试探,对方没有反应,他忙竭生平之勇,几步蹿将出去,闪入护卫身后,尖声大叫:“与咱家杀了这狂徒!”
丁凡本能地晃身急避,还是有一枪扎进左臂,他一声厉吼,回过神来,便觉得满腔里疼痛、愤怒,如刀削火灼,难以承受……
制伞的皮纸很薄,覆在画板上套色印花后,需要很轻柔很细心,才能将皮纸完好无损地揭下来,从申九妹记事以来就知道,揭坏的皮纸比制成的伞还多。
申九妹六岁时完好揭下第一张皮纸后,基本上包揽了这项活计,伞坊里也几乎再没有一张废纸。倘若她能安心于这项活计,申家人该多么省心啊,但显然地,她年纪越长,就越不听话,一个小女孩子,胆子比兄姐们还大,又爱独行,常常满山瞎游荡,有时摔了跤,回来只看见衣服破损,却不闻她叫疼哭泣。
九岁时,她认识了一个隐居山里的老画师,迷上了画画。家里人是决不许她在外过夜的,她就每天往返十多里山路去学画。老画师本是避烦才进的山,申九妹答应了决不说出学画之事,如此一来,她每天长时间外出就更显得不可理喻。父母打骂、长辈管教,申九妹咬着牙统统领受,完了依旧早出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