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兜头, 倾盆而下, 巨大的洪水不停咆哮着, 冲开破败的河床, 就仿佛是注水一般, “轰隆!!!”一声巨响, 突然倾泻而来。
岸边还有很多难民, 甚至有难民背着沙子,正往河口里趟着,准备用沙子去堵河床的漏口, 可就在这一霎那间,河床突然裂开更大的口子,不堪重负的嘶声咆哮, 大水奔涌而出, 将好几个难民瞬间卷走,不只如此, 还将吴纠一瞬间也淹没在这巨大的洪水之中。
吴纠是会水性的, 但是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洪水面前, 会水性根本不管用, 大水巨大的拍打力, 将吴纠一下就打晕过去,突然就将吴纠一下冲出去, 根本来不及反应。
齐侯眼睁睁看着吴纠一下消失在自己眼前,伸手猛的一拽, 但是根本没有拽住, 连个影子也没抓到,就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吴纠那白色的衣裳一下就被吞噬在混黄的洪水中。
暴雨还在哗啦啦的冲刷着,肆虐的倾盆而下,几乎将人的视线遮蔽,齐侯看着吴纠消失在眼前,脑子里也是“轰隆!!”一声巨响,随即快速冲出去,就要往汹涌的洪水里冲去,后面的棠巫连忙向前一窜,一下抓住要冲出去的齐侯,冒着大雨,喊着说:“君上,您不会水性!不能去啊!”
齐侯根本不管这个,就算他不会水性,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吴纠被洪水冲走,生死都不知道,而此时那邑官已经傻眼了,瞪着眼睛,头发都被暴雨给冲散了,就呆呆的看着齐国的大司徒一下被洪水冲走。
那邑官也不知道会不会水性,反正呆着没动,一脸吓傻的样子,正愣在原地,随即大喊了一声,说:“水……水来了!!”
他说着,连忙后退两步,眼看着那暴雨不停,冲垮的河床越来越肆意,崩裂的越来越大,若再不后退,他们站着的地方也会被洪水冲击。
那邑官大喊了一声,随即后退了好几步,满脸的仓皇,“咕咚”一声就跌在地上,也顾不得暴雨和地上的泥土脏了,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往后跑,恨不得跑一步摔三下,还是快速的往前冲。
眼看着大水就要冲过来了,齐侯却不退后,一定要去救吴纠,棠巫拦着他,喊着说:“君上!君上请退后,棠巫来!”
他说着,快速的拽着齐侯后退,然后趟着溅过来的水快速往前跑,想要冲进水中去救吴纠。
棠巫身材瘦削,跟着大水比起来,简直根本不值得一看,大水疯狂的肆虐着,这一瞬间,河边上的士兵和难民们都快速向后撤退,尤其是难民们,那群难民已经领教过一次洪水的可怕,再次看到洪水肆虐,吓得都是脸无人色,快速向后撤去,还发出惊恐的吼声。
而棠巫却逆着人群,冲进水中,就在棠巫要冲进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就听到齐侯连声喊着:“等等!等等,是二哥!”
他说着,棠巫也看到了,在很远的地方,毕竟水流速度太快了,一瞬间竟然冲出很远,吴纠一身白色的袍子已经变成了混黄的颜色,混合着泥沙,头发也散乱不堪,发冠早就冲没了,但的确是吴纠无疑。
吴纠此时已经昏厥过去,一个身材高大,却面黄肌瘦的男人背着吴纠,快速的从泥泞的水中冲出来,手脚并用的爬上旁边擦破的河床。
齐侯和棠巫一见,背着吴纠的男子,不正是他们早上遇到的那个年轻男人么?
那男人背着吴纠,快速往上爬,因为河床上的泥土被大水冲的十分松软,往上爬的速度几乎还没又往下陷的速度快。
齐侯一见,立刻冲过去,也不管什么脏不脏,危险不危险,连忙冲过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臂,男人背着吴纠,重量本身就大,眼看着就要随着下陷的泥土重新跌回大水之中,齐侯一把拉住那男子。
男子嗓子里发出“嗬!”一声低吼,手臂猛的一抻,下陷的力道非常大,若不是齐侯力气大,恐怕一般人都要被拽下去了。
齐侯拽住男子,男子一手托住吴纠,棠巫也冲过来帮忙,先将昏厥的吴纠拽上来,放在地上,随即又拽住那男子,将人拉上来。
吴纠似乎呛了水,已经完全昏厥过去了,根本不省人事,脸色灰败惨白,几乎没有进的气儿,齐侯连忙跪下来,连喊了好几声,说:“二哥!二哥!!”
吴纠何止是发冠没有了,腰上的玉扣,只要是沉重的东西全都没有了,不只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那男子拽掉了,毕竟那些零碎太重,男子要带着吴纠往上游,几乎是不可能的。
齐侯连喊了好几声,吴纠就是醒不过来,嘴唇发紫,虽然没有意识,但是冷的直打哆嗦,双眉紧蹙,被“哗哗”的雨水冲打得更加苍白。
齐侯立刻说:“棠巫,快给大司徒看看!”
棠巫应了一声,赶紧低头去检查吴纠,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刚爬上来的男子突然站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结果齐侯和棠巫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噗通!!”一声,那男子竟然像着了魔一样,竟然自己跳进了肆虐的大水中。
暴雨还在下着,不停的冲刷着,助长了大水的气焰,那男子一下跳入水中,并非是不小心跌进去,也并非是滑下去,而是真的自己跳下去,好像不要命了似的。
很快,就听到“哗!”一声,那男子突然又冒出水面,这回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他的手臂上还勾着一个看似像难民的人,那人也昏厥了过去,根本不挣扎,男子带着那难民,猛的扎出水面,想要向岸边游,但是似乎根本不可能,大水猛的打来一个浪头,“轰!!!”一声,将刚刚露出头来的男子和难民一下全都打翻下去。
如此短短一瞬间,那男子带着难民反复扎出水面,却反复被打翻进去,棠巫看的惊心动魄,水里那两个人,几乎已经没了活路,短短这么一下,竟然冲出老远,似乎要看不到了。
就在这个时候,齐侯突然快速冲出去,一边往前冲,一边快速的解下自己的腰带,手臂上的肌肉猛的一紧,“啪!!”一声,腰带仿佛是一条鞭子,猛的就破空打了出去,带着巨大的力道,“嗖!”一声甩了出去。
那水中的男子刚刚露出头来,一霎那猛的抬手,“啪”一声,一把抓住齐侯甩过来的腰带,紧紧攥住。
齐侯见那男子攥住了腰带,便猛地用力,快速将水中的男子拽上来,那男子手上还挂着一个呛水昏厥的难民,因此重量很大,再加上两个人都湿透了,加上水的重量,那就更恒大了,不过好在齐侯的腰带非常结实,而且齐侯是习武之人,一身肌肉不是光好看的,力气也很大,很快就将那两个人拽了上来。
齐侯拽住那男子手臂,将男子和难民拖了上来,那难民早就昏厥过去,根本没醒,跟吴纠一样,进气少出气多,而齐侯和那救人的男子都是“呼呼!”喘着粗气。
男子爬上岸来,齐侯喘着粗气,声音沙哑的说:“快起来,往前走几步,这里不安全。”
他说着,又冒着雨,高声的对棠巫说:“棠巫!快将大司徒扶到安全的地方去。”
棠巫连忙应声,将地上还没有意识的吴纠快速的背起来,因为棠巫没有吴纠高,只能驮着他走。
齐侯将地上昏厥的难民背起来,那男子却没有反应,吴纠低头一看,就见男子面容及其苍白,似乎是体力透支,喘着粗气,嘴唇也没有颜色,眼神十分呆滞,竟然“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因为河床已经破败不堪,他一倒下去,松软的泥土瞬间就要塌陷,卷着男子往下滚,齐侯大惊失色,快速往前一扑,一把抓住那男子,立刻将那男子也托起来,亏得是齐侯力气大,不然根本拽不动两个昏厥的人,尤其那救人的男子虽然瘦的皮包骨头,但是身材是十分高大的,骨架子也极沉。
棠巫驮着昏厥的吴纠,快速的往后撤离,一堆抢险的官兵看到他们,连忙冲过来帮忙,将昏厥的吴纠抬起来,抬到安全的地方放下来,随即又冲过去帮助齐侯,将那两个昏厥的人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暴雨还在下着,齐侯这回可算体会到什么是死里逃生了,没有刺杀,没有暗杀,但是巨大的洪水比刺杀和暗杀来的更加迅猛,让人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齐侯累的气喘吁吁,但是根本来不及喘气,快速冲过去,去看吴纠,吴纠还没醒过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旁边的棠巫连忙说:“君上不必太过担心,大司徒已经没事儿了,只是呛了些水,方才又受凉,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齐侯这才松了口气,立刻说:“棠巫,快看看那边的难民。”
棠巫赶紧跑过去查看那两个昏死过去的难民,那两个难民,其中一个是奋力救人的年轻男子,他们早上也遇到了这个年轻男子,他的长相其实很出彩,只不过因为饥饿,暴瘦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极度营养不良,骨瘦如柴,随时都能昏死过去的男人,他竟然两次救人,第一次将吴纠从水中救了出来,不止如此,都都没有任何迟疑,竟然又跳下水去,救起了另外一个难民。
棠巫连忙蹲下来查看,仔细检查了两个难民,这才松了口气,因为这个男子冒着危险救了吴纠一名,而且还为了别人的性命,不要命的跳下水救人,因此齐侯心中十万分敬佩他的。
当时那种情况,暴雨肆虐,洪水横行,那男人跳下水的一刹那,齐侯心中都是震撼,那场景仍然回荡在齐侯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齐侯见吴纠没事儿,说:“那两人怎么样了?”
棠巫检查了一下,说:“回君上,也没什么大事儿,只不过这两个人,应该是近期都没有饱腹,因此饿的体力不支。”
齐侯惊讶的说:“是饿昏过去的?”
棠巫点头说:“是这样的。”
齐侯一听,顿时只能用怒不可遏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临淄城里拨了那么多银钱过来救灾,这里的邑官果然只知道贪赃枉法,口口声声说安置了难民,给他们吃饱穿暖,还合理利用人力,组织他们来救灾,全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这里救灾的难民,竟然能饿晕过去,齐侯真不知道,那些拨下来的赈灾粮食和银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齐侯气的脸色铁青,就在这个时候,那方才屁滚尿流的跑到安全地方的邑官,看到齐侯死里逃生,连忙又跑过来,装作一脸担心的说:“君上!君上您没事儿罢?小人方才……方才还想奋不顾身的去营救大司徒来着,只是……只是暴雨太大,小人……小人又不熟悉水性,所以……”
邑官说着,齐侯早就怒不可遏,此时更是气怒,方才河床一下被冲开,就属那邑官跑的最快,谁都不顾了,撒丫子就跑,这个时候却来装什么好人,若没有方才那男子,吴纠早就没冲走了。
齐侯看到他就有气,此时那邑官还往上冲,齐侯当即气的一下踹过去,猛地将那邑官给踹翻在地。
邑官没想到齐侯竟然就这么踹了过来,“嘭!!”一声巨响,邑官没什么本事,下盘不稳,再加上齐侯力气本身就大,又是习武之人,那邑官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是懵了,一下都站不起来了。
齐侯怒不可遏的低喝一声:“滚开!回去再与你算账!”
齐侯说着,将地上还在昏迷的吴纠小心翼翼的抱起来,抱上马车,对棠巫说:“将那人也带上。”
棠巫连忙说:“是。”
齐侯带着吴纠上了马车,外面还下着大雨,齐侯连忙放下车帘子,吴纠虽然没有醒过来,但是冷的瑟瑟发抖,齐侯衣裳也是湿的,车上没有换洗的衣裳,只能伸手紧紧搂住吴纠,将人搂在怀中。
吴纠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真的要死过去了,那浪头瞬间就打了过来,一个猛子就将吴纠打晕了,这样的状况下,水性根本是白搭,吴纠瞬间就昏厥了过去。
吴纠感觉自己身上有些疼,昏昏沉沉,而且还一晃一晃的,那感觉就好像飘在水中,十分的无助,吴纠连忙抓了两下手,似乎想要从昏厥之中挣扎出来,也似乎想要挣扎着露出水面一般。
他们还没从城外回去,仍然在马车上,齐侯感觉到吴纠突然一动,随即嘴里呜咽着,猛烈地挣扎了两下,伸手乱抓,便连忙抓住吴纠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中,说:“二哥?二哥!醒醒!没事儿了。”
吴纠听到齐侯反复喊自己的声音,这才猛的惊醒,一下睁开了双眼,嗓子里发出“嗬——”一声粗喘的声音,双眼虽然睁开,但是似乎没什么焦距,没有身材,直呆呆的瞪着。
齐侯知道吴纠受惊了,连忙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低声说:“二哥,二哥没事了,二哥你看看孤,没事儿了……”
齐侯反复的说着,声音尽量温柔,这样不会吓着吴纠,带着浓浓的安抚,吴纠喘着粗气,这才慢慢的安定下来,眼神从呆滞变得松懈下来,似乎松了口气,也是一脸死里逃生的感觉。
吴纠被齐侯搂在怀中,两个人衣裳都是湿的,吴纠有些瑟瑟发抖,不过脸色却露出一种安宁,声音沙哑的轻声说:“纠还以为见不到君上了……”
他的声音很轻,沙哑的不成样子,但是粗重的喘气声,齐侯一听,顿时心脏猛的就被拧住了,连忙抚摸着吴纠的额头,低声说:“没事了,二哥别说傻话,歇息一会儿,一会儿就到了,乖,好么?”
吴纠没有任何反驳,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任何力气,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就靠在齐侯怀中,沉沉的睡去了,那种脆弱又依赖的表情,和着吴纠惨白的脸色,仿佛一碰就坏,看起来极为让人心疼。
齐侯忍不住抱紧吴纠,反复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和额头,让吴纠慢慢松懈下来。
吴纠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后来感觉不再摇晃了,可能已经到了府邸,但是吴纠没有力气,睁不开眼睛,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一直睡了很久,久到吴纠自己都觉得太久了,有些舍不得,想要睁眼看看齐侯。
“大司徒醒了……”
“大司徒醒了!”
“二哥?二哥……”
吴纠听到耳边有些嘈杂,很多人在说话似的,皱了皱眉,慢慢睁开了眼睛,起初看不清楚,眼前一片黑漆漆的,不过慢慢的,终于看到了东西,竟然有好几个人围在旁边。
吴纠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齐侯,齐侯饿的手就紧紧的握着吴纠的手,手心滚烫滚烫的,握的死紧,说:“二哥?好些么?要喝水么?哪里难受,快告诉孤。”
吴纠起初耳朵还是嗡嗡的,听不清楚齐侯说什么,可把齐侯给急坏了,连忙说:“速儿,快去叫棠巫来!”
吴纠这才发现,原来石速也在旁边,而且周甫也在,周甫焦急的说:“我去!”
他说着,连忙冲出去,快速冲出房舍,去找棠巫了。
吴纠反应有些慢,看见周甫跌跌撞撞冲出去,这才省过神来,连忙说:“没事,纠没事了,让君上担心了。”
齐侯听他说话,顿时松了口气,说:“二哥,你吓死孤了。”
吴纠嗓子十分疼,肯定是大水冰冷,又被暴雨冲刷,着了凉,身上也有些忽冷忽热的不得劲儿,轻声咳嗽了两声,他现在咳嗽重点都没这个力气。
棠巫很快就冲了进来,连忙给吴纠把脉,过了一会儿这才松口气说:“君上,大司徒没什么事儿,只是着了风寒,安心静养便是。”
齐侯点点头,大夫都说话了,齐侯终于把心脏放回了肚子里,这才踏实下来。
吴纠有些迷茫,说:“君上,你们怎么把纠救上来的?”
一说起这个,齐侯便想起了那个被带回来的男子,那男子是个难民,他们之前见过一面,还是邑官的管家作威作福仗势欺人,被吴纠他们给看见了,打抱了一个不平,才认识的男子。
后来因为齐侯和吴纠要去河口检查,因此邑官突击搞了一个场面,结果又遇到了那个男子,那男子是被抓来的劳力,来修河床的。
那男子看起来骨瘦如柴的,根本没有一顿饱饭,饿的已经只剩下骨头架子了,就是这样,竟然在发洪水的时候,奋不顾身的跳进水中救人。
一来是因为那男子救了吴纠,二来也是因为那男子救人的气魄,所以齐侯非常有感触,就让棠巫将那男子带回来救治了。
此时那男子正在旁边的房舍力安顿着,他的情况好不过吴纠,毕竟吴纠没有挨饿,那男子虽然身子骨不错,而且还算是强壮的类型,不过因为挨饿了一段时间,体力又严重透支,因此昏厥过去,至今还没醒过来。
吴纠一听,有些惊讶,说:“竟然是那个人救了我……”
当时那个人背着沙包,正在填补河床,大水第一个将那男子卷了进去,没成想那男子却阴差阳错的救了吴纠,成了齐国大司徒的救命恩人。
吴纠说:“那先生乃是纠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纠都该去看望。”
他说着要撑起身体下榻,齐侯连忙拦住,说:“二哥,你现在身子太虚弱,别动,就算要去,也稍微再歇一下,棠巫已经给他看过了,并没有太大的事儿。”
齐侯不让吴纠下榻,吴纠这脸色惨白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能再昏死过去,齐侯可不想让他刚醒过来就又昏过去。
棠巫也说:“大司徒不必着急,那位匽先生没事,棠儿会照顾着。”
吴纠点了点头,这才躺下来,突然看了一眼棠巫,轻声说:“棠儿,那先生一直昏厥着,你怎么知道他姓什么?”
棠巫吓了一跳,惊讶的睁大眼睛,随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口,周甫似乎没反应过来,也说:“是啊,那先生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昏厥着,棠巫你怎么认识知道他姓什么啊?”
石速看了一眼棠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说:“认识?”
齐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匽先生的时候,他脸上都是血污,看不到长相,不过后来他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了,出了骨瘦如柴之外,脸竟然长的十分端正分明,吴纠当时多看了一眼,齐侯便偷偷记在心中了,当时还以为再也遇不到了。
那时候棠巫就看着那匽先生的背影发呆,不知在看什么,吴纠还问他来着,不过棠巫没有回答,只是说没什么。
这样一来,棠巫绝对是认识那匽先生的。
众人都看着棠巫,棠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这才说:“棠儿遇到匽先生也很吃惊,毕竟认识匽先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恐怕匽先生也不记得棠儿了。”
那匽先生名叫匽尚。
棠巫爆出匽尚的大名,齐侯眼睛中一瞬间闪过很惊讶的表情,齐侯是重活了一辈子的人,他知道匽尚是谁,出了齐桓公时期的五杰之外,匽尚也是一个能臣,非常厉害的卿大夫。
按理来说,齐侯应该是认识匽尚的,但是匽尚此时饿的已经脱像了,非常瘦非常瘦,瘦的几乎让齐侯认不出来,齐侯也只是隐约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但是绝没想到是那个匽尚。
匽尚是哪个部门的,齐侯其实记不得了,因为齐国的能臣真的太多太多了,多到齐侯根本不需要记住匽尚,一共也没见到匽尚几面,匽尚的这个才华程度,还不足以见到齐侯。
不过齐侯还是记得他,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匽尚可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子。
匽尚乃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子,很多千金小姐为了见匽尚一面儿,可是费尽心思,如此一个英俊不俗的人,却如此落魄干瘦的出现在齐侯眼中,齐侯当然不敢认他了。
那个男子的确是匽尚,而且据棠巫所说,棠巫的确认识匽尚,而且匽尚并非齐国人,匽尚本人应该是郑国人。
棠巫说见过匽尚,是很多年钱的事情,之前匽尚也看到了棠巫,不过似乎不记得棠巫了,毕竟这件事情的确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大约十年之前……
当时棠巫似乎才四岁,非常小,但是四岁的时候,棠巫失去了家人,开始流离失所,因为棠巫年纪太小,什么也不会,但是郑国也在闹饥荒,根本没人会去可怜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孩子。
当时郑国的饥荒的闹得很严重,再加上多年内乱,一直在打仗,造成了疾病横行,很多传染疾病随着尸体扩散,短短一段时间之内,郑国之内很多小邑都开始爆发疾病,于是那些邑官就把得病的难民,全都集合起来,轰出城去,让他们自生自灭,若是不出城,就要被活活烧死。
发展到后来,不只是得病的难民,所有的难民都被赶出城去,不让难民进城,也不给他们粮食,根本没有任何保证。
毕竟那个时候,郑国还在内乱,好几个公子都要争位,郑国的都城没人能做主,自然没有人会关心闹灾荒和疾病的事情。
棠巫还很小,也成为了难民,被赶出城去,让他自生自灭,一堆的难民纠结在一起,也翻不出天去,闹够了就蹲在城墙外面瑟瑟发抖,然后互相盯着。
为什么互相盯着?
因为他们在观察,观察着,到底谁要不行了,身体弱的,禁不住挨饿受冻的,马上要死去的。身体强壮的难民就在观察这样的人,看着他们因为虚弱而沉沉睡去,便悄然地站起来,将那虚弱的难民拖到昏暗的地方,然后棠巫便听到了惨叫声,很凄厉,即使那种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但是当时小小的棠巫还是记得,记忆很深刻……
后来因为难民太饥饿了,已经开始不满足支持虚弱要死的人,况且那种虚弱要死的人,或许已经感染了疾病,吃起来虽然充饥,但恐怕吃完也离死不远了。
于是难民们开始把注意打到小孩子身上,有孩子的父母,会含泪将还孩子交给另外有孩子的父母,他们交换孩子互食,似乎在找寻着心里的平衡点,只要不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嘴里没有吃到自己孩子的肉,那边是心安理得的。
棠巫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没过多久,就成了难民们窥伺的对象,那时候跟着棠巫一起的,还有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也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难民。
棠巫那天晚上觉得很冷,便给冻醒了,听到奇怪的声音,簌簌沙沙的,不知道在做什么,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儿传过来,棠巫爬起来,悄悄的看了一眼,什么奇怪的场面都没有看到,但是棠巫看到几个年轻的难民蹲在地上,围在一起,他们身边散着一件破烂的小衣裳,衣裳上好些血,冲天的血气弥漫在干冷的空气中。
棠巫认识那件衣裳,四岁的棠巫吓坏了,从那天起,他再没有见过那个和自己一样,是孤儿的难民了。
虽然那时候棠巫还小,但是饥饿和困苦让棠巫很早熟,他知道,肯定是被吃了……
吴纠听到这里,顿时心里只剩下震撼,还有浓浓的悲哀,他以前也在一些历史书上阅读到过,古代的社会非常残忍,尤其是早期的先秦的古代社会,公羊传中曾经记载着“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这样的字眼。
当时吴纠觉得很不可思议,毕竟那可是生命,别管是谁家的孩子,谁能忍心吃掉?
然而此时棠巫就亲口说了出来……
吴纠一直以为,棠巫的冷淡和冷漠,其实是因为公子彭生的虐待而来,不过现在吴纠终于明白了,棠巫除了被公子彭生虐待之外,还经历过许多,那都是吴纠永远也不敢想的事情。
棠巫的语气却很平静,继续淡淡地说:“他们吃掉了那个孩子,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那些人开始筹划着吃掉棠巫,棠巫小时候也很瘦弱,身材比普通孩子要瘦小一些,棠巫知道他们的心思,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淡漠坚强,小棠巫非常害怕,准备连夜逃走,就在那天,也是下着夹杂着冰雹的大暴雨,棠巫趁着难民们熟睡,偷偷爬起来准备逃跑。
但是他哪知道,那些难民们也筹划着,在这样一个夜里,将棠巫抓起来分食,棠巫一爬起来,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难民们发现了。
好几个身材高大而且年轻的难民冲过去,扑住棠巫,棠巫害怕极了,嘶声力竭的大喊着,他们就在城门边上,棠巫想要进城,城楼上亮着火光,有守城的士兵,只是冷漠的看着他们,完全没有开门的意思。
棠巫觉得手臂剧痛,似乎已经被人生生撕下了一块肉,那些难民争相恐后,似乎是觉得棠巫实在太瘦小了,若是晚了,恐怕只能吃骨头渣子,便争抢着去扑倒棠巫,撕咬他。
棠巫鼻子里闻到了血腥味儿,害怕极了,疼极了,苦的满脸都是泪痕,声音嘶哑,竭尽全力踹开撕咬他的难民,快速冲起来,连滚带爬的往前跑,冲着城门相反的野外冲去。
那些难民见他要逃跑,哪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便也爬起来,追着棠巫往前跑,一路冲出去,大喊着:“别跑!别跑!”
棠巫根本不听,埋头就跑,一直跑到他觉得自己根本跑不动了,“咕咚!”一声,一头栽在地上,顿时可得头破血流,胳膊险些给摔断了,他一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跟上来,压住他,将他四肢压在地上,准备疯狂的撕咬和分食。
棠巫疼的大喊,大哭着,夜里很黑,下着肆虐的暴雨,耳边都是凄厉的吼声,就在棠巫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有“沙沙沙!”急切的脚步声冲过来,随即是一声大喝:“你们做什么?!”
那些难民被一喝,吓了一跳,手劲儿都松了,可是这个时候棠巫已经伤痕累累,他根本跑不动了,爬不起来,脸上身上都是血迹。
那些难民回头一看,只是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最多二十岁的模样,身材高大,长相并非一般的俊逸英朗,然而在难民眼里,再俊美也没有任何用处。
那年轻男子就一个人,而且身上也没有利器,那些难民看了一眼,便没当回事儿,可是当那个年轻男子看到棠巫的时候,立刻吓了一大跳,快速冲过来就将棠巫抱在怀中,戒备的看着那些难民。
那些难民饿的眼睛都要绿了,怎么可能放过棠巫,围着那年轻男子,说若是年轻男子要多管闲事儿,就把他也一起吃了。
那年轻男子是赶路的人,没来得及进城,因为饥荒和疾病,城门开放的时间变得短了,年轻男子正好没能进城,便在附近将就一夜,明天城门一开就进去。
哪知道睡到半夜,突然就下起了大暴雨,而且还听到了有孩子啼哭的声音,异常的绝望,伴随着苍凉的暴雨,哭的年轻男子几乎肝胆俱裂。
年轻男子赶紧跑过来查看,正好看到那些难民竟然要活活分食一个孩子,那男子行头十分体面,看起来是个商贾的样子,而且文质彬彬,恐怕还是个知识人。
年轻男子怎么忍心棠巫被那些人活生生就吃掉,把四岁的棠巫紧紧楼梯在怀中,非要管这个闲事儿,那些难民被逼的走投无路,非常彪悍,要连年轻男子一起吃,年轻男子将自己包袱力所有的干粮和银钱全都分给了难民。
难民们许久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粮食和银钱了,粮食能果腹,银钱能换衣裳保暖,得了好处,那些难民这才放过了棠巫,纷纷离开了。
当时棠巫都不知道哭了,蜷缩在那年轻男子怀中,年轻男子怕他害怕,于是就和他说话,问他叫什么名字等等。
那时候棠巫就知道了,年轻男子姓匽,叫做匽尚,家里有几个小钱,是做生意的,而棠巫没有名字,没办法告诉匽尚,匽尚就说给他起个名字,那地方是堂邑,匽尚说,便叫做棠儿罢。
棠,是一种花,从木,从尚,尚的意思就是展开,棠的意思其实便是一种树冠枝叶展开的植物。
棠巫从此有了名字,虽然他并没有姓氏,听着匽尚解释棠的意思,也是懵懵懂懂,毕竟那时候他还太小了,但是仍然一字不落的记在心中,依旧记得非常清楚。
棠巫那时候很害怕,为了让棠巫不害怕,匽尚还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饼子,饼子就手掌大,不过对于当时小小的棠儿来说,是在太大了。
那饼子上面有个牙印儿,不用说了,自然是匽尚留下的,也幸亏是匽尚吃了之后直接抱上塞在了怀中,而没有放在包袱里,不然早就被那些难民给抢走了。
棠儿好久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饼子了,吃得满脸都是饼子渣子,其实那饼子很硬,很干,只是充饥带着,因为水分少,利于保存,所以匽尚才带着在路上吃,也是因为太难吃了,匽尚只是咬了一口,便没有再吃。
棠巫因为饥饿,吃的狼吞虎咽,惨白的小脸儿都通红起来,匽尚就耐心的,小心翼翼的给他包扎伤口,等包扎完了伤口,棠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饼子都吃光了,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就跟棠巫大拇指那么大一块小饼渣子。
棠巫一脸怯生生的样子,也不敢说话,将那饼渣子递到匽尚嘴边儿,似乎想起什么,赶紧擦了擦自己的手,怕自己手脏似的。
棠巫记得,当时匽尚的表情很奇怪,深深地看着他,或许在可怜他,声音温柔的说:“好棠儿,你吃罢。”
那之后,匽尚带着棠巫去看了医师,没过多久,匽尚就要离开了,去其他地方做生意,匽尚还太小,没办法一直跟着匽尚,匽尚便把棠巫托付给了那医师,请医师收棠巫为徒。
因为从小能给人治病,棠儿从此便成了旁人眼中的巫。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棠巫的师傅去世了,为了生计,棠巫便成了公子彭生的小臣,也就是奴隶。
具体是那些事情,棠巫并没有说,或许是记不住了,也或许是对于至之前讲的事情来说,那些事情太不值一提了,仿佛就是流水账,因此棠巫便没有细说。
棠巫淡淡地说:“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是在棠儿心中,匽先生就恩人,便不敢忘怀,一直默默记在心中,当时见到匽先生的时候,一来是因为这里是齐国,而且还是齐国莒国的边邑,离郑国十分遥远,二来……二来是因为当时的匽先生有些小钱,穿着也十分体面,而如今见到匽先生,确实这番光景,因此……棠儿也不敢肯定,棠儿并非有什么隐瞒的心思。”
吴纠听了棠巫的话,棠巫说的十分有道理,其实还有,匽尚饿的脱像,这样的匽尚,棠巫一开始是不敢认的。
不过后来齐侯让棠巫将匽尚带回来医治,棠巫借着医治的空当,就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然是匽尚无疑了。
虽然过去了十年,虽然匽尚饿的脱像,虽然时过境迁,然而在棠巫心中,匽尚是没有改变的,依然是那个匽尚。
吴纠听了十分感慨,说:“匽先生是个好人,不知救了多少人,棠儿你要高升照顾匽先生。”
棠巫点点头,说:“是,大司徒。”
吴纠又说:“你去罢,匽先生那边没人,恐怕不方便,你快去照顾罢。”
棠巫点了点头,很快就退了出去,去照顾匽尚了。
棠巫一走,比较直爽的周甫便小声说:“这棠儿,小小年纪的,好生可怜,还有那群难民,也太可恶了!”
吴纠叹了口气,说:“可恶的并非是难民,而是时态。”
吴纠说出来的话,让周甫有些听不懂,齐侯也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