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只好放下粥碗,随杨蓁离开,出门前还不忘向徐显炀道:“大人可别纵着他啊,刚大夫都说了,他体质极虚,要及早进食补养才能好得快。”
徐显炀苦笑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得两个女子出去,徐显炀在床边的坐墩上坐了,与卓志欣互相看看,两人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怅然。
见他去望粥碗,卓志欣皱着眉头恳求:“我刚已经被灌了好几口了。”
徐显炀笑道:“有这么个人管着你,滋味不错吧?”见卓志欣一副挺为难似的模样,他又道:“我觉得人家挺好的,没日没夜地伺候你这些天,不嫌脏不嫌累的,也没图你什么。你还不满意?”
“我……可从没想过……”卓志欣红着脸吞吞吐吐,“从没想过……自己能娶上这么俊的媳妇啊!”
徐显炀哑然失笑。他不像杨蓁,他从未觉得卓志欣会介意画屏的出身,李祥说什么卓志欣的爹中过秀才都是胡诌,其实卓父也只是读过书,进过学,考过试而已,勉强算是个文人,他们的出身都是那么回事,都是才跟着何智恒沾了几年的光,卓志欣又没那一朝翻身就小人得志的嘴脸,没什么可看不起画屏的。
近些天见识了画屏对卓志欣的体贴照料,徐显炀早就决定,但凡卓志欣还能恢复,就一定要尽力促成这桩婚事。
如此看来,倒也不用他费什么口舌了。
他哂笑着凑趣儿:“你说了,叫我给你找个模样不比我媳妇差的,这差事我还不得尽心给你办好了?”
卓志欣二十好几岁一大男人,还是在个发小面前,竟然脸红到耳根上去,垂头半晌出不来声儿。
他与杨蓁毕竟相处极少,还没种下那么深的执念,心里对死去三年多的未婚妻也已大体搁下了,这回死里逃生,一睁眼就看见个无微不至照料自己的小美人,简直就是老天赏下个肉馅饼,难道还有撇开不要的道理?
“这个……你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好一阵,卓志欣才寻了这么个台阶下,以示自己不是见色起意,而是顺从上峰安排。
徐显炀强忍着没笑。
卓志欣转开话题道:“听弟妹说,李祥还被关在诏狱里。”
“嗯。”徐显炀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我打算着,听了你的意思再去处置他。倘若等不来你亲口说了,我就关他一辈子。”
卓志欣喝完水,笑了笑:“你知道我这两天有时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半,想起之前种种,最担忧的就是你已然把李祥给杀了。我能想得出,倘若我醒不过来,你又杀了李祥,你这后半生过得该有多憋屈。”
徐显炀望着他:“所以,你想要我把他放了。”
“放了吧。”卓志欣脸色尚且苍白,笑容却已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温暖,“不放了他,他老娘和媳妇儿子怎么办?难道要你我来养活?我好容易快有自家媳妇了,可不想替别人养媳妇。”
徐显炀再次哑然失笑,一时间觉得心境平和,好生知足,好生感恩,就好像一下子解决了好多难题,落得个浑身轻松。
*
冬日的京郊一片苍凉寥落,凉风卷着枯叶在空中翻飞打旋。
城南永定门外的官道上清清静静,仅有一辆孤零零的骡车朝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缓缓行驶。
李祥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已不知是第几次回首朝车后望去。
巍峨壮阔的京城城墙越来越远,在此望去,就像画在远处的一张画儿。
“祥哥,”他身后的车帘敞开着,他媳妇韩氏忽然出声道,“别看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去涞水的路我也熟,我带婆婆去就是。”
说着竟不等李祥回应,就坐到车前来,硬从李祥手里取过了马鞭。
李祥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要回去来着?”
韩氏自顾自地赶车:“你不必牵挂我们,不就是养儿子养婆婆么?那么多没男人的家口,人也都好好活下来了,咱家怎就不行?”
车里的李老太太怀里抱着孙子,闻听笑了一声:“瞧你说的,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自己也养活的了自己。祥子,别忘了你爹当年怎么教你的。人活一天,就得讲一天的良心。没了良心,还不如不活了呢。咱们一家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孙儿长大了问起这段过往,我都没脸跟他说。”
李祥目光落在妻子的手上,握着马鞭的那只手食指少了半截,是前阵子被那个潜伏家中的杀手头领斩断的,那几日总是流血不止,还有些感染化脓,都是近日徐显炀找了正经大夫帮忙医治,才总算愈合恢复。
他鼻子有些发酸,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跳下骡车道:“娘,媳妇,你们先去,将来……我必会再去寻你们!”
韩氏蹙了蹙眉,也是堪堪忍住眼泪,点头道:“你放心去,显炀……徐大人他,总也不会亏待了咱家。”
*
算起来宁守阳已然在京做官十四年有余,他的府邸坐落于西城,典型的文官家宅,一共五进的院子,在京师之内只能算是居中的档次,不算豪奢,也没多少引人瞩目之处。
若与他在老家保定府乡下的那所庄园比起来,可是相差了十数倍。
这是近年来多数文官的惯有做派,人前端着架子,在京城里不显山不露水,和光同尘与人为善,却在自己老家放开手脚兼并土地侵吞民产,俨然地方一霸,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宁守阳因老家保定府离京师不是太远,不好做得太过引人注意,还算是相当收敛的了。像从前一位做过内阁首辅的前辈家在江南松江府,竟然攒下了二十四万亩的田产,一直为后世同僚仰望钦羡。
今日宁守阳刚去一位同僚家里随了份子,吃了喜酒,回到家宅时已过了戌时,新上任的管家程凯跟进书房里来,屏退了闲杂下人,小声报道:“太公,那个李祥今日下午竟找上门来,说有要事要与太公说,小的留了他等在跨院穿堂里。”
如程凯、孙良这样的忠心下人都是宁守阳从老家带过来的老人,多多少少都与他能攀上一点亲缘,依着辈分和地位,就一概称他为“太公”,宁守阳自己也很喜欢这个称呼,就没去要求他们也都如其余下人一般称呼什么老爷、大人。
宁守阳眉头一皱:“李祥?他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并非问程凯,而是自言自语。
自从有了乾清宫那一幕,他在诚王与厂卫面前就是过了明路,何智恒与徐显炀或许还不敢直接往他跟前派探子,但心里是决计已将他的罪名坐实了的。
当此时候,除了不能让对方逮到真凭实据之外,就已没必要再像从前那般藏着掖着,李祥、徐显炀以及那边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就是他指使孙良干了从前那些事,包括扣押李祥家人逼其做奸细在内,这在已知内情的人面前,已无需隐匿。
宁守阳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带他过来吧。且听听他有何可说。”
没过多时,李祥被领进书房,一见宁守阳,他脸上笑嘻嘻的,纳头便拜:“小人李祥,拜见宁大人。”
宁守阳没见过他的面,所有了解都来源于孙良的转述,见了面便觉得孙良对李祥的勾画半点不差,果然一看就像个胆小爱财的货色。
他冷淡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话说?”
李祥起身道:“小人先前得了机会为大人效力,皆因那会子还不知是大人您,小人也未尽心力,差事也未办好。如今想求大人再给个机会,让小人将功补过,再立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