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胖子死死看他片刻,攥白的拳头到底放了下来,他将钟应忱手里银契一下抽走,冷冰冰道:“你最好莫要骗我!”
“拿纸,写契!”
秦司事耗空家财筹得的真金白银,帮着钟应忱堵回了十几船的桑叶。
李胖子将签定了的契纸甩与钟应忱:“我也是舍出了一辈子的脸面,只得这么多,你自拿去吧!”
钟应忱一张张抽出看,迅速算出了一个数字:七万三千六十八斤。
“不够!”
李胖子强压下去的火被这一句重新点燃,他跳起来道:“便是不够,你自己去筹,老子也没了!”
“我们去河间渡,走旱路!”
河间渡在柳安镇上游,几江交汇之处,是去长顺必经之地,连往柳湾,也能从此处绕路,因有河关,都要停泊半个至一个时辰。
此后一天中的每一刻钟,仿佛一本画就的故事,有时在李胖子的记忆定格,静成一张张画卷,有时便如同随手一翻,惊心动魄却恍如梦里。
他眼看着这个才十五的少年,奔走在河间渡每一艘短暂停泊的叶船之上。从柳安镇出来的叶商只要一听得他们从镇上叶行而来,便立刻变了脸色,出言讥讽者,勃然大怒者,甚而言语羞辱时时有之,最憋屈的是,同为经历此事的叶商之一,李胖子都不好意思出言反驳。
还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
要不是顾念着之前一番救命之恩,李胖子打死也不会跟他上贼船,受这等鸟气!
可连上几艘船后,李胖子的怨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重的惊疑。
从剑拔弩张到坐下喝茶,往往只有钟应忱几番应对和一张银契之间的距离。
叶行给出的预定价格卡得正正好好,给出了十足的诚意。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钟应忱一句实言:“便是两镇蚕花大熟,待四方叶船尽入,叶价未必能如此之高。”
李胖子问自己:要是没有什么救命之恩,他能挡得住这一句话吗?
心里的小人立刻将这个念头狠揍一顿:狗屁,什么能比赚钱更重要!
他不能,眼前签契的叶商不能,只要还想要赚钱的人,都不能。
便是心中有诸多怨言,行商坐商唯独不会跟钱过不去,撒了气说了狠话,钟应忱恰好递了一个台阶,看在将入的金银份上,无事不成!
两万斤。
六万斤。
十二万斤。
数目逐渐靠近。
叶契每多签下一张,李胖子便将他之前对钟应忱的漫不经意收去一分。
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敢担保,这个年轻人,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不到半日,钟应忱收了满满一沓契纸,道:“还差最后六千斤。”
李胖子话语中多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敬重,他看了一圈剩下的许多叶船,问:“我们还要往哪一只上去?”
六千斤可不是最好收!
每艘船上都挂着招子,谁家招牌一清二楚,钟应忱扫了一圈,看看日头,道:“再等等。”
李胖子不解其意,这满河的桑叶,还要等什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来来去去,又多了几艘新船。
钟应忱看准了一个何姓商人,只刚说了要买桑叶,主人便脸色为难:“我家是小本经营,余下的桑叶也不多,不知可够?”
不多正好,李胖子忙抢着道:“我们只买七千斤。”
主人脸色一喜,忙道:“正与我家数目相合!”
李胖子听着这家的存量,楞神片刻。
他不由自主看了钟应忱一眼,忽然想起方才去往每一家时,虽然所报数目不同,却没有一家说吃不下。
也没有一家道这数目只买了他家船上数量一半,不能同时往来两镇之上,而拒了的。
这个小子,莫非才是神仙不成?!
最后七千斤筹得的异常顺利,钟应忱最后清点了一遍今日筹得的叶数,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晃晃悠悠落了地。
李胖子偷偷用眼角瞄着钟应忱,正在心里思量时,钟应忱忽然抽出最后一张银契,双手递给他,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深深一揖。
怎敢让神仙给他行礼!!
李胖子两腿拔地,蹭一下往后跳出老远,语无伦次道:“折寿!折寿!神…兄弟快与我分说分说,你是怎生知道他家剩了这些桑叶的?” 钟应忱道:“之前不是也托了大哥,帮我问各家卖给叶行多少桑叶?”
他之前统算各船桑叶时候,对各家手中桑叶存量心中清楚,但凡能找一船筹集的数量,绝不拆分成两船。
李胖子恍然大悟!
钟应忱走后的每一息,对于秦司事来说都是个煎熬。
他宛如身在一条大船之上,四下皆是雾,找不到方向也不识真相,若说先前他还对钟应忱存了一丝疑虑,那么当叶行匆匆来人,请他过来相商事务之时,那一点侥幸也被压得粉碎。
两下里流言相撞,炸出东栅瀚溪十里荒芜,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往来在河上的小掮客时候,季司事拍着他肩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