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告诉苏黎的是,他曾经见过保龄侯府的史鼎几次,偶然听他酒后醉言,说林如海懂得相面之术,说他几时落榜便几时落榜,说他考中第几名便考中第几名,当真灵验非常,因此,在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林如海此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望着宣康帝眼底的惊诧,太子情真意切地道:“儿子总认为父皇不疼儿子了,为了能坐稳太子之位,所以儿子才想着得到更多的银子更多的势力,想让父皇更看重儿子些,可是如今儿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想到父皇的难处,因此儿子特特来向父皇请罪,之前都是儿子想左了,世上哪有不疼爱自己儿子的父亲呢?实在是愧疚之极。”
宣康帝看着太子递上来的财物清单,上面单是白银便有数十万两,其余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粗粗一算,除了太子已经花掉的,其他的财物的确全部都在这里,不由得轻笑一声,道:“你愧疚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虽是三十岁的人了,早就做了父亲,此时竟忍不住红了脸,呐呐地道:“儿子做了许多让父皇失望的事情,此时此刻,竟是一言难尽了。”
太子没说出让他自己觉得愧疚的事情,但是宣康帝却觉得有些欣慰,寻根究底,他还是最宠爱这个儿子,旁人万万不及,不过和皇位相比,到底后者更要紧些,道:“你把银子东西都给了我,日后如何过活呢?我记得,这些都是门下孝敬你的罢?”
太子点头道:“回父皇,儿子如今有俸禄,每年还有父皇的赏赐,还有门下庄子铺子的出息,若是儿子俭省些,没门下孝敬的这些银子,也够使了。儿子听说北边儿又闹雪灾了,西南又发生了地动,处处都要银子,儿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却也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为父皇解忧,这些银子儿子用不到,请父皇都送去赈灾罢,或可略减国库之负。”
说到此处,他羞赧地道:“以前儿子不懂事,把银子都花到了不该花的地方,父皇不会怪儿子大手大脚罢?儿子活到今年三十岁才懂事,真真是羞愤欲死。”
太子说的都是实话,虽然他知道宣康帝的想法了,但是更明白宣康帝先是君,后是父,自己之前也有不是之处。如今他虽然是根据宣康帝的喜好改正自己的脾性作为,但是自己自小丧母,皆是由这位父皇抚养,自然还是希望父慈子孝,共享天伦。他是想继承皇位,登基为帝,但是前提是父皇龙驭宾天传给自己,而不是自己弑父逼宫。
他现在明白了很多,虽然有些晚,但是还不迟,宁可自己成为那老实本分的儿子,不愿意宣康帝选择其他老实本分的儿子,他是太子,又是嫡子,自己若是不登上皇位,不管其他兄弟谁做了皇帝,都不会容下自己,因为自己才是正统,自己在,他们便名不正言不顺。
宣康帝道:“既然如此,我就替那些灾民收下了。”
说话间,宣康帝脸上多了一丝笑容,眉宇间的愁闷稍解,心中十分欣慰,他虽然不知儿子为什么突然改变,但是他的这种改变让他觉得高兴,至于原因,总会知道的。
交出银子之后,太子当真一改往日做派,不再处处拉拢势力了,离所有朝廷官员都是不远不近,连身边的人都打发了许多出去,竟是有一种孤高的气派,让所有人都觉得诧异非常。他除了跟宣康帝处理一些朝廷事务外,便只顾着赏花游玩,尤其常叫苏黎相陪,或是吟诗,或是作画,又或者弹琴清唱,端的自在逍遥。
宣康帝原不信太子一夕之间便和从前判若两人,恐他对自己阳奉阴违,可是经他派人细细查访,太子的确改变了许多,脸上不再有昔日的急躁之色,唯见一种看破世情的沉静和从容,愈加有储君风范了,心下不由得十分满意。
林如海远在江南,自然不知太子的改变,若是知道,也只能说一句太子犹有可为,不过苏黎曾经登门的世情他仍旧写在了折子里送到宣康帝跟前。如今,他正在等着叶停前来拜见。途中数月,叶停总算赶到江南了,林如海麾下的官员心中都暗自嘲讽,到底是身娇肉贵得太过,竟然好几个月才到任,林如海也是世家子弟,还是拖家带口的呢,也没见像叶停这样托大,不过病一场,便停停歇歇几个月。
叶停虽也是官员,但是林如海位高权重,因此林如海只等着他来拜见,并不似其他盐商并寻常小官小吏那样去迎接叶停,又设宴给他接风洗尘,格外热闹。
叶停明白自己的处境,到了扬州不敢生事,交接完后,唯有兢兢业业地上班办事。
林如海倒有些诧异,难道叶停果然长进了?并未和王子腾说什么?即使如此,林如海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索性还跟贾敏说了一回其中的厉害。
贾敏一听到王子腾和叶停等人的名字就觉得头疼,这其中一个因族弟之死和自家结了怨,自己和王夫人又不和,另一个为了多少年没见的霍灿依旧记恨着自己和林如海,他们凑在一处,自己才不信他们没有什么主意针对自己家,故行事十分谨慎。
叶停抵达扬州时已是年底,至他交接好上了班,便是正月了,正月里无公务,各家都请吃年酒,外面官客,里面堂客,这日轮到扬州知府刘瑛家请吃酒,林如海和贾敏分开赴宴。
又因林如海心中素疼黛玉,身边除了已渐渐长成的林睿外,还带着未满一岁的黛玉。
但凡是扬州一带的人,多知晓林如海爱女之心,当真是眼中珠、掌中宝,何况黛玉不足一岁,便是出来见到官客们,亦无甚不可,都不如何在意,反赞黛玉生得好,不料黛玉从前跟着林如海出来进去十分欢喜,今儿却是眉头蹙起,眼里含泪。
林如海素知女儿癖性喜洁,忽一眼瞥见宴上笙歌处处,又有许多官客们划拳吃酒,猜枚说笑,便是自己亦觉得十分热闹不堪,何况黛玉乎?忙命在外面伺候的奶娘嬷嬷十来个人送黛玉到贾敏身边,免得在这里熏坏了她,果然才一出厅,黛玉眉头便舒展开来。
林如海看着奶娘嬷嬷等在刘家管事媳妇的带领下去了后院,过一时,贾敏打发婆子来告诉林如海说黛玉已经到身边了,林如海方放心地回到厅中。
彼时厅中尽是官客,又有刘家的公子带年轻的哥儿们去偏厅玩耍,厅中已撤去外面的戏子,换了歌舞上来。戏子唱戏时面上皆有粉墨,纵然身形婀娜,眉眼俏丽,离得远远的亦瞧不清楚,然而这些歌舞女子便不同了,一水儿的面桃腮,削肩细腰,十分美貌。
看到不少官客吃了几杯酒便露出丑态,对着场内女子指指点点,目露急色,林如海不动声色地坐回原位,不多时,便有歌女上来敬酒。
林如海不曾理会,只对刘瑛冷笑一声,登时吓得刘瑛魂飞魄散,他今日请了歌舞班子,原是得人献计,可不是来惹林如海生气的,忙上来赔罪,骂那歌女不懂规矩,又对林如海赔笑道:“原本想着请个歌舞班子热闹一番,比昆腔好看些,哪里想到这么没眼色。”
林如海洁身自好,不涉花街柳巷,不近歌女戏子,又不好男风,真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便是刘瑛的夫人,每常在家,也对林如海赞誉不尽,对于贾敏更是羡慕非常。
刘瑛既知林如海之性,自然不会巴巴儿地命歌女如此作为。
林如海淡淡一笑,并没有言语,也没有生气,只见那歌女听了刘瑛的训斥迅速退下去,他脸上的神色方缓和了一些,刘瑛见状,也放下心来。
不想酒宴散后,各人更衣之时,忽有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出现在林如海跟前。
☆、第038章: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银红缕花袄儿,白绫细折裙子,满头乌黑油光的青丝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地挽着,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倒和贾敏有些仿佛,更兼腰若纤柳,唇若红菱,眉梢眼角全为羞怯,唇边颊上尽是娇媚,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她羞答答地伸出一双凝脂般的小手去替林如海整衣,眼波盈盈地望着林如海,其内皆为仰慕,细声细气地道:“大人主管江南两淮盐政,哪能做这些?让奴婢来罢。”
林如海不觉心动,反觉恼怒,喝道:“鼓瑟,进来!”
林如海是文人雅士,又出身江南,酷爱风流,便是贾敏,虽然性子爽利,行事稳重,形容举止却是袅娜纤巧,温柔似水,极得林如海之心,哪里料到今日在刘家赴宴,更衣之时竟遇到一个模样儿肖似贾敏的女子,偏生又没有贾敏天生的贵气,举手投之间看似高洁,实则轻浮,只让林如海觉得玷辱了贾敏,胸臆之间尽是怒火,目光中便透出几分寒意来。
贾敏之于林如海,那是谁也无法与之相比,虽说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所赐,林如海亦管不得他人像不像贾敏,但若眼前这般顶着肖似贾敏的容貌向自己献媚,实在可恨之极。
乍然听到林如海一声大喝,声若雷霆,那女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立时仓惶地抬头,望着林如海,泫然欲泣,脸上全是委屈之色。
林如海冷笑一声,不加理睬。
这时,鼓瑟依旧不见,却是鸣琴带着两个小幺儿进来,见状登时一愣,随即有几分了然和怒气,走到林如海身边,隔开那女子,对林如海道:“老爷进来更衣时,鼓瑟便被别人叫走了,他临走之前再三告诫我不许离开老爷半步,我亦明白其中的道理,方才也有人来找我说有事情请我帮忙,我没答应,不曾想,还是让人进来了。”
说着,他冷冷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这女子如何处置?请老爷示下。”
他和鼓瑟皆已成亲生子,已不是林如海跟前的小厮了,却是长随,下面带着七八个小厮,跟了林如海多年,最是明白林如海的心思,因有前事,故几乎时时刻刻都随侍在林如海身边,今日不过是林如海更衣之时不喜人在跟前,他们方在外面等候罢了。
林如海道:“你们守在外面,焉能知道此女早已守在里面多时了,倒吓了我一跳。此处并非咱们家,做不得主,你带人将其送到刘知府跟前。”
鸣琴答应一声,正欲上前,却见那女子忽然跪倒在地,紧紧攥着林如海的袍子下摆,哀求道:“大人饶命!奴婢并没有心怀叵测,奴婢只是仰慕大人,自告奋勇前来服侍大人,请大人千万不要把奴婢送到知府大人跟前!”
她声音娇媚,又甜又腻,有一种几乎入骨的销魂,神色间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又是含情脉脉,若是寻常男人,早已软了心肠动了情,便是鸣琴等人熟知林如海脾性,竟也忍不住心中一荡,不料林如海却是极冷情的人物,将袍子一扯,扯离她手,丝毫不为所动,朝鸣琴等人道:“还不拉出去,在这里脏了眼睛不成?”
一语未了,那女子突然起身,往外面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哭道:“大人如此作为,奴婢不活了,奴婢还是死了算了。”行动之间,玉簪坠地,青丝散落,愈发楚楚可怜。
退居之所本就有极多的官客在,非只林如海一人,闻声都不由得走了出来,听闻那女子如此言语,又见她鬓发凌乱,眼圈微红,泪光满面,再看从里面走出来的林如海,心中一动,想到汉武帝更衣时临幸过卫子夫,瞧这等情状倒与之有几分相像,难道林如海那般洁身自好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因此,众人看向林如海的目光亦有些奇异。
便是刘瑛,站在一旁看到那女子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嘤嘤哭泣,望着林如海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林如海可是连歌女敬酒都不受的人,如何会做这些事?
叶停从众人中走出来,一面亲手扶起那女子,一面转头对林如海笑道:“既然已经做了这些事,林大人收了便是,不过是个丫头,咱们又不会笑话大人把持不住,何必让如此美貌的女子寻死觅活?传出去,倒玷辱了林大人的名声。”叶停说话时,脸上尽是欢快之色,有些戏谑,又有些嘲讽,似是笑话林如海太过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