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亲自递了茶给她们,用的是宜兴的紫砂茶具,比之瓷器另有一番风味,口内说道:“哪里就如此了?偏你们这么说。不过我就爱住在这里,京城的房舍我都看到了,过于宏伟庄严,不失神都风采,但不若江南的秀美玲珑。”
清然站在窗下透着窗纱往外看,因未免梧桐翠竹皆是绿色,故窗纱都是银红色,如同烟雾一般,可巧窗外架子上的鹦鹉扑棱棱振翅而飞,倒唬了清然一跳。
清然转身道:“夏日住在你这里,必然凉爽非常,冬日,是否太过湿冷了些?”
黛玉道:“江南多水,我本就习惯于湿润之地,倒不妨。”
妙玉也道:“我觉得此处甚好,正适合妹妹。神都虽好,可到底太过干冷了些,这里有清泉翠竹梧桐,好似置身江南一般,你们不适合住,我们却适合。”
妙玉闻香品茗,乃对黛玉道:“你这烹茶的水虽不如雪水轻浮,倒更感清透,可是山泉?”
黛玉道:“我就知道,你一口能吃出来。正是山泉,还是玉泉山上的泉水呢。”玉泉山的水甘冽醇厚,轻美异常,只供皇宫饮用,寻常不得,而且玉泉山又是皇家避暑之地,她现今吃茶的水,都是俞恒取了来,然后打发人送来的。
清然惊讶地道:“原来是玉泉山的水,我竟没吃出来。好妹妹,再给我一碗。”
黛玉抿嘴一笑,尚未动作,便听妙玉道:“没见过你这样糟蹋茶的。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你是品茶呢?还是解渴?”
清然走过来,手搭在她肩上,道:“我说,怎么我喝一杯茶,你也有这许多的话?倘或有一天,你说话说得多了,偏生渴得很,难道你还去品茶不成?到那时,岂不是渴死了?茶既是让人吃的,你管我吃一杯还是两杯三杯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黛玉给她细细倒了一杯,道:“你原是吃玉泉山泉水来的,何必再品?”
她说的是实话,清然出身不凡,出入皇宫,玉泉于她而言,压根儿不是罕见之水。
清然持杯叹道:“妹妹不知,我现今大了,不大进宫,免得冲撞了谁,兼之外祖母又不在了,无法照应我们,纵有皇太后,也在深宫,我们何苦巴巴儿地讨人嫌,天天弄这玉泉来吃?不过,这玉泉山的泉水,除了吃外,还有一样好处,妹妹可知道?”
黛玉笑道:“你放心,等你回去之前,我送你几块儿墨。从前我和家父得了一张古方,做出的墨,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如今用玉泉制墨,更好了。”
清然道:“知我者,果然是妹妹也。咱们竟是结拜做姐妹罢?”
妙玉听了这话,忙道:“这是我的妹妹,几时成了你的了?你快别作如此姿态。”
清然笑道:“你能认得,我也能认得。”
一语未了,便见丫鬟进来,跑得一身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地道:“外面有礼部侍郎大人来下旨,给姑娘和俞公爷赐婚呢。”
众人听了这话,忙向黛玉道喜。
☆、第080章:
因俞林两家亲事早定,人尽皆知,今日下旨赐婚过了明路,竟是十分体面,不是谁家女儿都能得到礼部奉旨赐婚,兼林睿高中,俞恒封爵,林如海上任在即,有羡慕的,有惋惜的,也有忙来道贺的,笑声鼎沸,几越庭院。
本来林睿高中,来贺喜的人虽多,却很有一些是林如海的挚交好友,不过是借着名头来林家吃酒,顺便教导教导儿孙效仿林睿才算争气。实在是林如海进京时,带了许多惠泉酒,他们过来一乐,吃他几坛子酒。但是旨意一下,本和林家无甚来往的陆陆续续都来了。
苏黎瞧着穿着一身新衣裳的林如海,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当初给女儿定亲,他虽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到定亲时依旧舍不得,何况林如海和自己一样,都是爱女如命,一时倒不恼他特特穿新衣来炫耀的事情了。
林如海如何不知苏黎心中所想,只能强打精神招呼众人。
待送走府中宾客,贾敏回来便见林如海在房中长吁短叹,不由得莞尔一笑,说道:“老爷先前那样洒脱,今日怎么却做如此姿态?”
林如海听了贾敏的话,顿时收了脸上神色,道:“先前为儿女着想,其前程不过是嫁娶二字,故而不似常人那般忸怩,但想到玉儿这样娇滴滴的闺女,打小儿就孝顺得很,再过几年就是别人家的了,难免觉得不自在。”
贾敏笑道:“难道玉儿出门子了,就不是咱们的女儿了?两家住得近,照样常来孝顺老爷,想来恒儿不会不让她回娘家。睿儿迎娶在即,玉儿亲事已定,咱们一辈子的事情已经完了两件,过几年智儿再定下来,咱们就没什么遗憾了。”
想到小儿子,林如海精神一震,道:“睿儿考中探花,前程不必你我再费心,日后我上朝回来,只管教导智儿,虽说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宗祧,可也不能养成纨绔的性子。他不如睿儿沉得住气,还得压一压。”
林智此时正在林睿房中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哪里知道林如海正打算好好教导他功课。
第二日,贾赦打发贾琏来道喜,其中也是有请教林如海的意思。因林睿已被俞恒请去,故林如海见了贾琏,看他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不禁笑道:“你考中了进士,有什么打算?”
贾琏难掩脸上的喜色,忙躬身道:“侄儿今日过来,一则贺喜,二则就是请姑爹指点。”
林如海道:“现今一甲三名的官职都未下来,我出了假方能上班,现今做不了主,进士百余人,同进士百余人,非一日皆有职缺,有的等候半年尚不得,你任职的文书不知几时能下来,大约能等到我上任之时亲自过问,因此我问你的打算,你不必瞒我。”
贾琏想了想,道:“侄儿想外放出京。”
荣国府在京城里固然有一些体面,世交故旧极多,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皇家王府,自己就算当官,也只是小官,处处对人卑躬屈膝,不知苦熬几年才能升职。不如外放到地方上做个父母官,威风八面,等有了功绩,再有几门亲戚帮衬,谅上峰官员也不敢胡乱拦阻自己的前程,到那时,步步高升,等熬到品级高些进京,便不再是任人驱使的微末小吏了。
林如海听他说完自己的打算,面露赞许,道:“外放出京于你而言最好,你如此想甚好。在京城中,就那么几个缺,多少人觑着,反倒难以大展拳脚。”
贾琏喜道:“姑爹也说好?”
林如海点点头,道:“自然。我且问你,你想外放到何处?江南有膏腴之地,东北是苦寒之地,西北大漠,西南杂居,端的看你吃得了苦,还是只想着享福了。”
贾琏低头不语,半日道:“若以侄儿的心思,自然想去江南鱼米之乡。”
林如海听了,不禁摇了摇头。
贾琏心头一紧,忙站起身,垂着手,道:“还请姑爹指教。”
林如海不急不缓地道:“若是你听我的,别挑膏腴之地,唯有使贫苦之地的百姓丰衣足食,方是你的功绩,何苦到鱼米之乡?令苦地化为富处,显出你的本事,还怕不能得圣上重用?你自小锦衣玉食,家中不缺钱花,不用贪图地方上的几个钱。因此,弃膏腴之地,取贫寒之处,外人也不会说你依靠祖荫谋了好缺,于你名声极好。”
贾琏顿时茅塞顿开,随即又有些踌躇。
林如海再接再厉地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府中二房做下许多孽事?”
贾琏心头一凛,点头称是,苦笑道:“可不是,当年老爷太太送到了老祖宗跟前,只因二太太有喜,便揭了过去,竟未有丝毫处置。这些年,侄儿提心吊胆的,唯恐有一日被外人揭破,反累及侄儿一房父母妻儿。”贾琏并没有忘记窦夫人曾说过,在她进门之前,可都是拿着荣国府的帖子在外行事,那时荣国府的帖子指的就是贾赦,而非贾政,将来揭开此事,少不得也要问责贾赦,纵然非他亲自,然治家不严亦是罪过。
林如海淡淡地道:“府中如此行事,避而远之方是上策。你既管不得府中,只能另寻出路。你做官之后,好好经营,一步一步地展露出治国安民的本事,用你的功绩来保将来的平安,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法子。太上皇犹在,圣上心存仁善,是厚道圣人,是非分明,你将功补过,到时再有人替你周旋描补,当可避免一房覆灭之灾。”
贾琏悚然一惊,细细想来,竟是十分有理,长揖道:“谨遵姑父教导。”
林如海叹道:“咱们两家乃是再亲不过的姻亲,如何能冷眼旁观?犹记得从前,我曾经说过替宝玉请名师教导,偏生府上不听,竟致如此地步。”
贾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道:“都是家里那些人不争气,辜负了姑父的一番好意。宝玉那日做的事情,侄儿尽知,不管姑父如何处置他,侄儿都无话说。二房窃据正房多年,实话跟姑父说,侄儿心里怨气也深得很,但是想到姑父的教导,倒未曾恨过珠大哥和宝玉几个,奈何他们不听姑父的教导,落得如此地步,也须怪不得姑父。”